明怀宗朝大学士黄景昉晋江人
两汉人最尚经术〔2〕，守师说〔3〕。其以经明行修著贤，往往高自标题〔4〕，不乐仕宦。久之愈远道愈尊，则有羔雁〔5〕盈阶，台衡〔6〕逊席〔7〕，至俨然〔8〕当人主宾师〔9〕之礼。若乃身兼数器，智守一官〔10〕，老吏〔11〕咸惊，聋丞〔12〕弗废，所著为循良悃愊〔13〕之颂，又有可称者。是故瞽宗〔14〕、闾长〔15〕，《周官〔16〕》既兼识其名；循吏，儒林，汉史亦两传其事。良以才德分驰，道非一致。以余所闻，今仁怀令王瑞庭先生盖异是焉。先生讳所用，字乃玉，世为晋保德州人。州故边鄙，代鲜望流〔17〕，苞塞〔18〕之祥，实首发自先生。爰自生而能灵，弱不好弄，长年负笈〔19〕，屡试搴蝥〔20〕。固已慨然有未坠在兹之意矣。居恒叹河汾〔21〕《中说〔22〕》、《河津思录》，并披榛理窟〔23〕，淬刃儒硼〔24〕。晋，故士国也，岂其侈〔25〕河山之险，徙（徒）以渔盐齿草〔26〕为辞尔。乃寤寐笙簧〔27〕，崎岖坟典〔28〕，借桴〔29〕关雒〔30〕，漱沚〔31〕文羲〔32〕，往往揭其精华，形诸教授。圆冠方领〔33〕之流，束帛〔34〕承筐之彦〔35〕。盖日就精庐〔36〕问道者，不可以数计已。先生玉色〔37〕常温，金声〔38〕屡奏，恒歌兔首〔39〕，鲜撤皋比〔40〕。而复拯彼颠连，资之婚宦学中都养，至以下坐为尊。塞外兜鍪〔41〕，时亦投戈见诣。会有诏徙郡国高才生入隶辟雍，先生为一推，择行。既还，自京师惠问逾流征〔42〕书狎〔43〕，至杜门讲诵，意泊如〔44〕也。诸生徒颇以迟暮为讽，咸谓：“驹滞空谷，匪无维絷〔45〕之思，雀衔讲堂，将有升腾之兆。”劝驾更端，熟视未答。久之乃强起，除蜀仁怀令。地故闢，自播州，夷汉杂处，入我版图。甫及匝岁，先生曰：“穷通〔46〕时也，崇痹遇也，蛮貊〔47〕可行，先师讵欺我哉。”诸如田陌纵横，街术广敛，官师饮射之仪，庙社涂丹之制，先生咸诛茅作蕞〔48〕，画地成图。号集农商，功同草昧〔49〕。煦濡稚妪〔50〕，礼绝钓锾〔51〕。居五年，政化翔洽〔52〕。久之，忽投劾〔53〕去。先生固自称：“劳臣之谊〔54〕，急病让夷〔55〕，儒者成规，流行坎止〔56〕。况室亡菜妇〔57〕，籯有韦经〔58〕，头颅可知〔59〕，斋塾无恙，岂必乘生耳之车〔60〕，远放诸奇肱之国哉〔61〕？”时淑配盛孺人骤卒。夫人孝敬勤慈，称耦德〔62〕焉。有子曰邵，少负奇，风气遒上〔63〕。先生固特用菜妇、韦经为况云。归田之后，躬理旧业，千孑时过〔64〕，啸吟罔间。凡优游〔65〕十有三载，终于正寝。经三日，容色复晬〔66〕，观者叹异。诸生徒皆为服。乃至百里罢啬，千人会葬。题碑比绢〔67〕，特高乌阙〔68〕之封。酬酒如泥，通下马陵〔69〕之拜。所谓幽人〔70〕贞吉，圣世美谭者乎。其后，邵果扬俊萟坛〔71〕，拜官史馆。遍装遗像，仍拭坚珉，因谬以碑文见属。夫碑者，所以悲往哲，励来兹也。义兼激劝，词矢孤严〔72〕，今将跻先生于田何〔73〕、伏郑〔74〕之班，使前贤有知，（徒）倚彷徨，犹以吏事非精为愧；不则赞先生以卓鲁〔75〕龚黄〔76〕之业，而俗吏所长，薄书筐箧，复以经学寡逮〔77〕为讥。惟是宣尼垂教，旧传莞尔〔78〕之音，即复老氏〔79〕崇虚，不乏犹兮之畏。因之刀割武城，籥〔80〕通函谷〔81〕。南方见月，千载发其精华；西城流沙，一经宏为道德。余愧无以表先生也，其将表之言，游尹喜〔82〕之间也乎。太史君熏德初隆，嗣将有大书特书之锡〔83〕焉，不揣谫劣，姑以佐《周官》汉《史》之所未详尔矣。
译文
西汉和东汉人最崇尚经学，恪守宗师学说，以经的明义修养显著的品德。往往过高地看重自己的才学，不喜欢作官。这种风气流传得越久，这种人越显得尊贵，拿着小羊和大雁等礼品拜见的人站满了台阶，好像宰辅大臣也要让位，庄重地如同皇帝接受宾客、师友的礼遇。如果一个人身兼多种才能，却当了一个有知识的地方官，胥吏都感到惊奇，副职也不敢懒惰。政绩卓著，奉公守法，得到群众至诚歌颂的人，是又有可称道的。所以，无论学宫、还是乡村，在设官分职的时候都能兼听到他的名声。无论是《循吏列传》还是《儒林列传》，在《汉书》和《史记》中也都能流传他们的事迹。这是认为才与德应该分开，因为所追求的是不一致的。我听说，现在的仁怀县令王瑞庭先生就和他们不一样。
先生名所用，字乃玉，世代为山西保德州人。本州是旧边境地带，历代很少望族名流，兴旺发达的祥兆是从先生开始。先生自生下来就很聪明，少年时代不好玩耍，长大以后发奋读书，多次考试都名列前茅。早就有所感慨，不想陷落在这里。在家居住时，常常赞叹河汾王通的《中说》和《河津思录》，并且分析其中的义理，吸收积累，刻苦修炼自己的儒学。山西，是过去出人才的国土，哪能大谈河山险要，和渔盐牛马之利呢？于是日夜研习礼乐，艰难地攻读古书，借助《诗经》，慢慢研读《易经》，揭示其中的精华，用于教学。普通老百姓仰慕先生的才德，带着重礼来聘请先生为塾师。每天到先生的学舍里请教的人，不知有多少。先生态度温和，声音洪亮，常唱举行飨射礼仪时的歌曲，很少离开学师的座席。他又拯救那些生活困难的人，资助婚姻和上任做官的人以及学生的学杂费，甚至以下坐为尊。在塞外作战的人，经常也有人放下武器向他请教。恰巧有诏令选拔州县贡生到国子监读书，先生是其中的一个，择日起行。回来以后，来自京师的征询问题书信更多。至于闭门谢客，专心讲经诵诗，恬淡无欲。众生徒都因为他迟迟不得重用而讥讽他，都说：“少壮之马，滞留深沟内，不是没有就范的想法。燕雀衔泥在讲堂筑巢，将是升官的兆头。”劝他高就做官，他却没有理会。过了很长时间，得到朝廷强征起用，任四川仁怀知县，地方本来就很荒辟，是原来的播州，汉族和少数民族杂居，进入明朝的版图。刚满一周年。先生说：“穷困与显达，是形势造成的。职位的高低，那是一种机遇，少数民族地区也是可以治理的，孔子哪能欺骗我呢？”他的治理很有成效，比如：整修田间道路、规划拓宽城市道路、教习百官乡饮和乡射等礼仪，油漆、美化宗庙社坛。先生都是亲自规划，割茅草捆成草把立在地上作为标帜，绘制地图。召集人们务农经商，功同开辟蛮荒。惠泽儿童老妇，用礼遇杜绝了钓取名利的人。在任五年，政治教化，上下融洽。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后，忽然投递了引咎自劾的辞呈，他说：“辛劳臣子的义理，应该具备把愉悦让给别人，把困难留给自己。作为一个读书人，应遵循惯例顺流而行，遇险止步。况且，我妻子亡故，还有一个遗子需要照顾。我的头颅告知我，当一个私塾先生还不会出什么毛病。难道还要坐上官车，把自己发落到夜郎国吗？”当时，善良的配偶盛氏突然去世，夫人孝敬公婆，勤俭慈祥，称得上和谐的美德。有儿子名邵，少年时代就有奇特的抱负，风采气度英武豪迈。所以先生用“菜妇”和“韦经”称呼他的妻子和儿子。回家以后，重操旧业，度过了很多个孤单日子，但大声吟诵没有间断。共悠闲自得十三年，终于正常病故于家中。去世后过了三天，面容如同周岁小儿，看到的人都觉得奇怪。各个生徒都为他服丧。举行葬礼时，很远的人都停止农事，前来参加葬礼，参加葬礼的有一千多人，题写碑文的人很多，好像书法比赛。特别加高墓门上立的黑色双柱和封土堆。互相应酬的人喝得乱醉如泥，但都虔诚祭拜。这就是所说的隐士的坚贞和善美，成为清明盛世的美谈。
其后，王邵果然才智出众，名扬艺坛，官拜翰林院简讨。他挂了许多他父亲的遗像，又将碑石擦拭干净，于是，不嫌我浅谬嘱咐我写一篇碑文。
碑的作用，是对过去的贤德之人表示悲伤，鼓励后来的人上进，碑义要有劝勉人的意思，对儿子和父亲的评价要公正。现在要把先生和田何、伏胜、郑玄等经学大使列在一起，假使这些前贤有知，会徒然不知所措，还会因为不精通政事而感到惭愧；不然，只赞扬先生像卓茂、鲁恭、龚遂、黄霸一样的业绩，这只是一般官吏的优点。多少谈一点才学，又会使那些很少涉及经学的大老粗认为是对他们的讽刺。只有孔子的教诲，才留下微笑的声音，又有老子，虽然主张自然无为，也还怕有过失。所以子张才能像阉鸡那样治理武城，老子也像拿着钥匙一样顺利出了函谷关。子张传播儒学，好像拨开云雾，使南方见到月亮，千年发扬精华。老子在西北风沙地区，流传下宏伟的道德精典。我惭愧无法表述先生，我将要说的话，只能游离于尹喜之间了。太史君王邵的功德刚刚兴起，今后将有大书特书的赏赐。我不考虑自己的知识浅薄，暂且为《周官》和《汉史》提供一点书中没有的资料吧。
注释
〔1〕神道碑：立在墓道上的碑。
〔2〕经术：经学。研究经书，为经书作训诂，或发挥经书中的义理之学。自汉以来，推崇儒学，儒家经学成为历代封建王朝的统治思想。
〔3〕师说：师承学说。
〔4〕标题：在器物、书籍文章或字画上的题记文字，引申为自己的见解。
〔5〕羔雁：小羊和大雁。是古代卿大夫之间相见时所执的礼品，后用作征聘的礼物。
〔6〕台衡：三台星和玉衡星。用来比喻宰辅大臣。
〔7〕逊席：让位。
〔8〕俨然：庄重。
〔9〕宾师：不居官而受宾客师友的礼遇。
〔10〕数器：多种才能。
〔11〕老吏：群吏之尊者。
〔12〕聋丞：地方官副职的谦称。
〔13〕悃愊：至诚。
〔14〕瞽宗：殷代学宫名。泛指学宫。
〔15〕闾长：乡村中的长者。
〔16〕周官：《尚书》篇名。篇中叙述周设官分职和用人之法。
〔17〕望流：望族名流。
〔18〕苞塞：闭塞的荷花苞，蓄势待放。比喻开始兴旺发达。
〔19〕负笈：背着书箱读书。
〔20〕搴蝥：春秋时期，颍叔考首先登上郑国的城头，拔下郑国的旗帜。搴，拔。蝥，蝥弧，旗名。
〔21〕河汾：隋末王通设教于河汾（今万荣县），门人远至者一千多人。言设教授徒。
〔22〕中说：亦称《文中子》，王通语录，仿《论语》提出儒释道“可一矣”的主张。
〔23〕披榛理窟：分析义理，积于其身。
〔24〕淬刃儒硼：刻苦修炼儒学。淬刃，给刀刃淬火，使其坚硬。硼，硼砂，炼制而成。
〔25〕侈：侈谈。
〔26〕齿草：牛马。
〔27〕笙簧：《诗经·小雅·鸣鹿》：“吹笙鼓簧，承筐是将”。此处引申为礼乐。
〔28〕坟典：《三坟》、《五典》的通称，泛指古书。
〔29〕桴：助战击鼓用的鼓槌。
〔30〕关雒：指《诗经》。《诗经》中有《关雎》篇和“有駵有雒”的诗句。雒，黑身白鬃的马。
〔31〕漱沚：水流冲刷水中的小洲。
〔32〕文羲：指《易经》。相传伏羲画八卦，文王作卦辞，故以文羲并称。
〔33〕圆冠方领：指普通老百姓。
〔34〕束帛：五匹细绸。古代聘问的礼物。
〔35〕彦：有才德。贤士。
〔36〕精庐：学舍。
〔37〕玉色：态度温和。
〔38〕金声：洪亮的声音。(www.xing528.com)
〔39〕兔首：举行飨射礼仪时的箭靶，箭靶上画着兔子头。
〔40〕皋（比）：虎皮坐垫。常指学师的座席。
〔41〕兜鍪：作战时战士戴的头盔。
〔42〕流征：征求意见。
〔43〕书狎：书信往来，感情亲密。
〔44〕泊如：恬淡无欲。
〔45〕维絷：戴上马笼头，引申为使人就范。
〔46〕穷通：穷困与显达。
〔47〕蛮貊：泛指少数民族。《论语·卫灵公》：“言忠信，行笃敬，虽蛮貊之邦行矣。”
〔48〕诛茅作蕞：割下茅草，捆成草把，立在地上，作为标记。
〔49〕草昧：天地初开时的混沌状态。
〔50〕煦濡稚妪：像阳光雨露，温暖润泽儿童老妇。
〔51〕钓锾：钓取名利。
〔52〕翔洽：上下融合。
〔53〕投劾：呈递引咎自责的辞呈。
〔54〕劳臣之谊：君逸臣劳则国兴。谊，宜得道德。劳臣应具备的道德。
〔55〕急病让夷：语出《国语·鲁语上》：“贤者急病而让夷，”犹今言“困难留给自己，方便让给别人。”“古人辞易不辞难，急病让夷，吾之志也”（王禹偁）
〔56〕流行坎止：遇到艰险停止不前。语出《汉书·贾谊传》：“乘流则逝，得坎则止，纵躯委命，不私与己。”表示顺利时出仕，遇挫时退隐。
〔57〕室亡菜妇：失去配偶。此处用陶渊明诗句：“但恨邻靡二仲，室无菜妇。抱兹苦心，良独内愧。”
〔58〕籯（yíng）有韦经：《汉书·韦贤传》：“遗子黄金满籯，不如一经。”后用韦经称遗子。籯，竹筐。
〔59〕头颅可知：语出陶弘景《与从兄书》“今三十六方作奉朝请，头颅可知，不如早去。”
〔60〕生耳之车：车厢上有望板的车。指轿车。泛指官车，高官之车，贵官之车。
〔61〕奇肱之国：神话国名。即夜郎国，又称鱼人国、奇肱国。
〔62〕耦德：和谐的美德。
〔63〕遒上：挺拔、英武、豪迈。
〔64〕孑时：孤单的日子。
〔65〕优游：悠闲自得。
〔66〕晬：一周岁。
〔67〕比绢：比赛书法。绢：写字画画用的白绢。
〔68〕乌阙：墓门上立的黑色双柱。
〔69〕马陵：古地名，在今河北大名县东南。战国时属齐。魏将庞涓被齐将田忌、孙膑打败，自刎于此。
〔70〕幽人：隐士。
〔71〕扬俊萟坛：名扬艺坛。萟（yì），同艺，六艺。
〔72〕词矢孤严：正确评价遗子与严父。
〔73〕田何：西汉经学大师，孔子授《易》传至田何。
〔74〕伏郑：伏生与郑玄。伏生即伏胜，西汉经学大师，传《尚书》；郑玄：东汉经学大师，字康成。他博通诸经，遍注儒家经典。
〔75〕卓鲁：东汉卓茂、鲁恭、两人都以循吏见称。诗文中以卓鲁并称，作为能吏的典型。
〔76〕龚黄：汉代循吏龚遂和黄霸。
〔77〕寡逮：很少涉及。
〔78〕莞尔：微笑。《论语·阳货》：“子之武城，闻弦歌之声，夫子莞尔而笑曰，割鸡焉用牛刀。”
〔79〕老氏：老聃。春秋战国时楚国苦县人，曾为周藏书室史官。相传著《老子》（又名道德经）五千多言。《史记》有《老子传》。主张自然无为。
〔80〕籥：钥匙。
〔81〕函谷：函谷关。在今河南灵宝市南，是秦的东关。
〔82〕尹喜：人名。周时关令。相传老子西游，至函谷关，尹喜强留，老子授道德经5000言而去。尹喜自著书名《关尹子》。
〔83〕锡：赏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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