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山西保德州陈烈女奇节：保全贞节事实

明山西巡按御史刘四端

皇帝四年，余以简命采三晋之风，时晋阳之保德州，陈烈女未嫁夫死，此古今奇节，所关于风纪〔1〕至大也。州守戴君牍其事，属以封旌表，余不敢忽诸〔2〕，用是檄本郡之父老周询之，廉得其实。我心恻然，有泪如雨。盖此童然者处子也，此膏粱〔3〕家之珠玉也，此烈丈夫之所为也。若者其甘心焉，其父兄礼义之所人薰陶与？其师保〔4〕之朝夕与？其天性然与？夫从来俎豆于士史〔5〕者，代不乏人。至以闺阁〔6〕之媛〔7〕，下于田畯〔8〕，其能馌冀缺之耕〔9〕，举伯鸾之案〔10〕，抱少君之瓮〔11〕而挽鹿车〔12〕，以相存者几何哉？此犹曰以贤配贤也。乃郭之不伦〔13〕，如此，亦人情之所不堪也。矧伊女子能达观〔14〕于贫富之先贤不肖〔15〕之外乎！即从来之死贞死烈者，亦代不乏人。然或嫁娶以后，甘苦共焉，故死生永托焉。乃礼未成于合卺〔16〕，戒〔17〕未醮〔18〕于结缡〔19〕，其生其死犹之乎不相属也。矧伊女子能贞信明义，而舍命之不渝乎！且死生亦大矣，举世皆夫妇也，平生有爱，晚尚难持。乃一面未识之夫，绝无顾恋者也。矧伊女子能不忘其艰难孤苦，以死相殉，委青春之不惜乎！且属毛离里〔20〕者，尽人子也。垂绅搢笏者，尽人臣也。动负肮（髒）〔21〕，则曰：死忠、死孝，猝当大故，首鼠百端，以图苟免不暇。矧伊女子，无君之宠，无亲之恩也。能视死如归，抗节〔22〕云霄之上乎！境遇不以塞其盟，存亡不以易其志，父母兄弟之亲，不能缓留于旦夕。天地之大，万物之变，不能震撼其精诚。贞烈得其死矣，夫妻之道尽矣，无遗憾矣，此可以师百世矣。噫！孤芳〔23〕奇节，司世道〔24〕者所憾乎！余初下车，方欲悉其状，以闻之今天子。彼时前任徐公，曾提请其事，未几建坊之明旨下部矣。虽然旌表一时，固以瞑死节之目。禋祀百世，尤以慰慕义之心。况一十六岁，始孩之女，视死如归，神魂飘泊，何所栖依。余复与郡大夫谋之，协构祠而奠焉。祠有田有租，春秋有祭品簿正，有主香火者，皆大夫之所综理也。额其祠曰：“陈贞烈庙”，示不朽也。事竣为之记，以识不忘。

译文

崇祯四年（1624），我被皇帝选择任命采集山西的社会习尚、习俗道德等状况。当时山西保德州的陈烈女，还没有出嫁，为未婚夫而死，是古今的奇异贞节事。这是一件关系到纲纪的大事情。知州戴君写信告诉我这件事，嘱咐我请求封号和表彰。我不敢突然行事，于是下文征召本州父老乡亲轮流询问。查访落实，我心里哀痛忧伤，有泪如雨。这是一个未成年的少女，这是一个富贵人家的宝贝似的女孩，这是刚烈的大丈夫的行为。她这样甘心情愿，是她的父亲和兄长的礼义熏陶呢？还是早晚教养的原因呢？或者天性形成的呢？

从来受祭祀的士大夫，代代都有。至于内室中的美女，下嫁给农民，能像冀缺的妻子那样给田间劳动的丈夫送饭；像梁鸿的妻子一样伺候丈夫吃饭时，将放餐具的盘子举得很高；像桓少君一样能推小车、抱瓮汲水，和丈夫鲍宣过俭朴的生活。这样的人能有多少呢？这还是说的贤德的人配贤德的人。如她的未婚夫郭氏，并不是这一类的人，她这样作，是人情所不能理解的。何况这个女孩子能对贫富、先贤与不才有通达和另外的见解吗？从来为贞操为守节而死的人，同样代代都有。然而间或有人结婚以后同甘共苦，所以生死永为依托。像她这样，没有举行婚礼，与已成亲是有区别的，似乎与生死并不相干。何况这个女孩子能信守贞节，深明大义，而宁死也不渝越呢？况且生死是大事，到处都可结为夫妻，平生相爱，晚节还难坚持。像这样没有见过一面的丈夫，绝对没有爱情。何况这个女孩子不忘记他的艰难孤苦，以死保全节义，确实对青春不爱惜吗？而且与父母关系密切的，都是子女，垂绅带插笏板的都是臣子。动不动自负壮烈，说是要死忠、死孝。突然遇上大的变故，就首鼠两端，迟疑不定，想办法避免自己受害。何况这个女孩子，既不是受到帝王的宠幸，也不是因为亲人的恩情，而能视死如归，坚守节操，高尚如天呢！境内遇到的变故不能堵塞她的誓言，生死不能改变她的意志，父母兄弟的亲情，不能輓留她一朝一夕，广阔的天地，变化的万物，也不能震撼她的精诚。她为坚守贞操节义死了，夫妻之间应遵守的道德准则也做到了，她没有遗憾了。这可以让后代永远学习了。

啊！这样高洁的人品，这样奇异的贞节，主管社会风气的人还遗憾吗？我刚上任，正想详细了解一下情况，让当今天子知道。当时前任徐公，已经请求这事，不久为她建立牌坊的圣旨已下到礼部。虽然一时表彰，固然可让死节者瞑目。百世祭祀，尤其是可以抚慰仰慕节义者的心情。况且一十六岁，还是个小女孩，视死如归，神魂漂泊，到哪里安身呢？我又与本州的官员商议，协同构建祠堂祭奠她。祠有地有租，春秋有祭品和正规的仪仗，有人主持香火，这些都由官员统一管理。祠的门额为“陈贞烈庙”，表示永远流传。完工之后写了这篇记文，让人们看了之后，不会忘记。

注释

〔1〕风纪：纲纪。

〔2〕忽诸：突然。

〔3〕膏粱：富贵人家。

〔4〕师保：教养。

〔5〕士史：士大夫。

〔6〕闺阁：内室。

〔7〕媛：美女。

〔8〕田畯：农民。

〔9〕馌冀缺之耕：《国语·晋语五》：“冀缺，其妻馌之。”是说冀缺（人名）在田间劳动，他的妻子给他送饭。(www.xing528.com)

〔10〕举伯鸾之案：即“举案齐眉”的典故。梁鸿，东汉扶风平陵人，字伯鸾，家贫好学，不求士进，娶同县孟光，字德曜。夫妻日入霸陵山中，以耕织为生，后避祸去吴，为人舂米，回家后，孟光为他准备饭，将放饭菜的木盘子高举至眉。

〔11〕抱少君之瓮：汉朝鲍宣曾经跟随桓少君的父亲桓氏求学，桓氏见鲍宣好学勤奋，生活清苦，便将女儿许配给他，陪嫁资财非常丰盛。鲍宣回绝他说：“少君从小娇生富养，我出身贫贱，不敢接受这些厚礼。”桓少君回答说：“我父亲见你德行高尚，所以让我来侍奉夫君你，我怎么敢不唯命是听？”说完，她将陪嫁的衣服和饰物全部退还给她父亲，自己身穿短的粗布衣裳，跟鲍宣一同拉着小车来到鲍家。拜见公婆后，就抱着水瓮汲水去了。

〔12〕鹿车：小手推车。

〔13〕不伦：不属于同一类型。

〔14〕达观：通达的见解。

〔15〕不肖：不才。

〔16〕合卺：婚礼上夫妻喝交杯酒。

〔17〕戒：通界，界限，分界。

〔18〕醮：婚礼上给人斟酒。

〔19〕结缡：成亲。

〔20〕属毛离里：比喻子女与父母亲关系密切。属，连接。毛，裘毛。皮衣的面子，言指父亲。离，附着。里，衣服的里子，言指母亲。

〔21〕肮（髒）：刚直，不屈不挠。

〔22〕抗节：坚守节操。

〔23〕孤芳：独特的香花。比喻高洁的人品。

〔24〕世道：社会风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