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举人杨应辰郡人
州僻在西北，距京师千余里。人多以边陲易〔1〕之，然庀其本，根葛藟〔2〕，犹有待于枝叶，而况天下乎。故捍御北寇，使不得肆其蹂躏之毒，以虔刘〔3〕我上国〔4〕者，州为之障也。是保德，功擅藩屏，视东南之郡县为重。而国家缓征以寿命脉，视东南之百姓为急。顾有田则有赋，凡隶职方皆然，吾保德岂敢后乎。特以保德之粟，输之宣大〔5〕，相距无虑八九百里。吾小民背负担输者，或上下山壑，出入溪涧，以致堕其所输者有矣。幸而免于岩险，或盖藏之不备，燥湿之不时，以致陈腐不可食者有矣。堕其所输是伤民财也，欺以陈腐是亏公义也。亏公义则民偷〔6〕，伤民财则国贫。二者皆非事宜而可行也。夫东南财赋，水陆并进，输之远方可也，使西北比而同之难矣。况保德为戎马之冲，内设千户所，东调太原镇西军，其经费亦多矣。兼以时或有警，万灶云屯，虽累年之积，不足以供一日之用。顾可悉索吾赋，输于宣大数百里外而失用，戒不虞之策耶？吾友张子，应正德六年贡。因言曰：“保德田赋，困于远输，而逋负〔7〕亡命者十室有九。国朝仁民之政，丕冒〔8〕天下，独靳于一郡乎？吾当具状以闻。”及入太学，果上书论之。越明日下部议，可其奏。吾郡得以息肩于宣大。虽妇女小子，皆德张子之深也。司训〔9〕济宁袁公宗儒署州事，因民恳请立石，率生员张文明、高科来命余。余惟田赋一疏，上足以昭我国朝纳言之美，下足以昭我张子敢言之节，诚盛德事也。虽拙于文，义不容己乎！稽之唐虞三代，自列士〔10〕以至百工〔11〕、庶人，皆有谏，所以彻弊政求民瘼也。汉唐而下，此意微矣。太祖高皇帝之有天下，他务未遑，首下求言之诏，故唐仲实以韦布〔12〕之士而访及民事，张贞以行伍之卒而论及边情。百有余年，圣子神孙，克守家法而益大之。张子上田赋之疏，不惟不以出位〔13〕为罪，而且下其疏于郡县，使遵行焉。夫岂汉唐恶听人言之主，能仿佛其万一哉。此尤可书者也。夫倥偬艰难之时，纪纲虽设而未备，进言者恃之以无恐，至于重熙累洽〔14〕，则大小之事各有攸司治理，已精且备。虽欲求民隐〔15〕而开不讳之门，草茅〔16〕却顾者，亦岂肯越职抗疏以有言也。仲实辈言于创业之初，张子言于守成之后。余以张子为难能也，张子诚勿足乎所能，而渐进其所未能。叔孙豹〔17〕所论不朽者。庶几可冀此石不足以限也。否则不待石之僵什断缺而德泯矣。可畏哉！张子名绶，字朝仪，常以孝行著于乡里，盖善人也。惟善人能受尽言，故重之以规。
译文
本州地处偏僻的晋西北，距离首都北京一千余里。因为地处边陲，大多数人轻视它。然而要治理根本，还得考虑到野葡萄的根和藤还有待于枝叶去庇荫的道理，何况天下呢！所以，能够防御北方的敌人，使他们不能任意蹂躏毒害人民，不能劫掠首都，都是因为有保德州这个屏障。
这保德，如果说它的屏障功能，比东南地区的州县都重要。而国家缓征赋税，延长人们的性命，比东南地区的百姓更为急需。考虑到有田就有赋税，凡是隶属版图的地方都是一样的，我们保德哪敢落后呢。特别是将保德所征的税粮，运送到宣大总督府，相距八九百里。我们的普通老百姓背负担挑运输，上下山壑，出入溪涧，有的甚至坠崖身死。有的虽然没有遇难，但所运之粮因为包装不完备，不时经受燥热和潮湿，造成霉坏变质不可食用的现象也是有的。运输人跌下崖是伤民财，用霉坏的粮食欺骗国家有亏公义。亏公义就会民怠惰，伤民财就会国贫困。二者都是不应该出现的事情。
东南的财赋，水路陆路同时进行，运到远方是可以的，让晋北相比则很难相同了。况且保德为战争的要冲之地，内设千户所，东调太原镇西军，开销也很大。再加上经常有敌情，有时候有数以万计的军用炉灶聚集，虽多年积存的粮食，不够供一日使用。我想全部索取我们这里的田赋，运送到数百里外的宣大总督府，失去作用，这是防止意外事件的策略吗？
我的朋友张子（即张绶），受选拔成正德六年贡生。他因为这件事，曾经说：“保德田赋，困扰于远地运输，因而拖欠赋税，逃亡外流的人很多，十家有九家没人了。国家的爱民政策，覆盖天下，怎么能单单对一个小州吝惜呢？我应当上书让皇上知道。”等到他进入国子监，果然上书论述这件事，第二天就下发部议，满足了他的奏请。我州往宣大总督府运粮的事可以歇肩了，妇女小孩都深深地感激他。训导济宁的袁宗儒来此代理州事，因为民众恳请立碑，他带领生员张文明和高科找我写记。
我想，关于上疏奏田赋这件事，上足以表明朝廷接受意见的美德，下足以表明张子敢于直言的气节，实在是一件大好事，我虽然不擅于写文章，但记述这件事，也是义不容辞的。
考查尧舜禹三代，上自有名望的人，下至众官和普通老百姓，都能提建议和意见，其目的是揭示弊政，反映民间疾苦。汉唐以后，这种意义减弱了。明太祖拥有天下以后，其他事不急于处理，首先下了一道征求意见建议的诏令，所以，像唐仲实那样的贫贱之士能够谈论民事，像张贞那样的普通士兵能够谈论边境上的军情。一百多年来，他的子孙，坚守这条家法收效很大。张子上田赋疏，不但不以他超越本分而论罪，而且将这份奏疏下发到州县，让他们遵照执行。难道汉唐那些不喜欢听建言的皇上，能有万分之一的相似处吗？这是尤其值得记载的。
在困苦艰难的时候，虽然设有规章制度，但不全面，提建议者凭借皇上的英明，一点也不害怕。到了累世升平昌盛的时候，则大小事务都有有关部门治理，已经精细完备。虽然想了解人民的痛苦，而大开不要隐讳的门户，但是那些在野未出仕的持不同看法的人哪肯超过自己的职责范围上疏言事呢？唐仲实等人进言于创业之初，张子进言于守成之后。我认为张子的行为是难能可贵的。张子实在是以不足的能力，逐渐办成了本来办不到的事情，这正是叔孙豹所论的不朽的人物。传扬美德也许希望不足限于此碑，否则，不等此碑倒下埋藏或断缺，而这种美德便不存在了。多么可怕呀！
张子名绶，字朝仪。他的孝道在乡里很有名，是一个大好人。只有好人才能讲出自己心里话，所以我重新规劝一下大家。
注释
〔1〕易：轻视。
〔2〕葛藟：野葡萄。《左传·文·七年》：“公室，王室之枝叶也，若去之，则木根无所庇荫矣。葛藟犹能庇其木根，故君子以为比。”
〔3〕虔刘：劫掠，杀害。(www.xing528.com)
〔4〕上国：京师，首都。
〔5〕宣大：宣大总督府。
〔6〕偷：怠惰。
〔7〕逋负：拖欠赋税。
〔8〕丕冒：覆盖。
〔9〕司训：训导。
〔10〕列士：有名望的人。
〔11〕百工：众官。
〔12〕韦布：韦带布衣，古代贫贱者的服饰。
〔13〕出位：超越自己的本分。
〔14〕重熙累洽：累世升平昌盛。
〔15〕民隐：人民的痛苦。
〔16〕草茅：在野未出仕的人。
〔17〕叔孙豹：春秋时鲁国的大夫。据《左传》记载，他回答范宣子问什么是死而不朽时说：“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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