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梦高
夏商以前，人未尝有字也。周室尚文，始有字，以表德。记曰：“既冠而字之”是已。至于所云号者，大抵晚近世好事者之所为耳。慕古君子，固所不尚，然风气日开，踵事增华〔3〕，已非一端，而必欲云复古于称谓间，亦奚庸哉。定羌张君，名佐刘。一日问字于余，且徵号焉。余谓之曰：君家先哲之佐汉者，不一人矣。留侯良〔4〕，则佐高帝于开创，诛秦灭项，启赤帝子〔5〕四百年之基；北平侯苍〔6〕，则佐文帝于守成，以文学律历为汉名相；富平侯安世〔7〕，则以定策功，佐宣帝于入继大统之日；太子太傅〔8〕佚，则以辅导功，佐明帝于青宫〔9〕毓德之年；至若中郎将奂，佐桓帝以宁边塞；桓候飞，佐先主以定三分。是数子者，皆张氏之宗英，有功于汉室，名垂竹帛〔10〕，业著旗常〔11〕。今君名佐刘，意必将于是数子者有所取法也，而君意果将谁属乎？张君曰：“吾闻取法乎上，仅得其中。先生其为我权衡于数子，择其尤者而示我，以景仰之。方庶使我知所从乎”。余复谓之曰：儒者读书莫急于致用，立身〔12〕莫大于出处〔13〕。秦汉而下，处士纯盗虚声，及其出也，一无所建盐，而徒濡首没溺于富贵势利之场。至于患得患失，无所不至，吾党所以无真品，天下所以无善治。胥此故也。昔宋儒尝论之矣。三代后，惟张子房、诸葛孔明，有儒者气象。庶几，王佐其出，处大节〔14〕一轨乎？正是则数子者，固皆张氏之宗英，而其尤者，莫子房若也。今余字君曰：“素书〔15〕”，而系以号曰：“赤仙〔16〕”。盖欲君之隐居求志也，勿徒沾沾记诵为腐儒章句之学，而必讲求经济，足以运筹帷幄为帝王师。及异日匡主安民，功成名遂，又必勿效世欲之贪慕宠利，而急流勇退，知止知足，如是则可以追踪子房。而于若字与号俱不愧也乎！张君曰：“唯唯。先生之言金石也。请书诸缄素〔17〕，以当终身韦弦〔18〕之佩”。余因诠次其语，而为说以赠。
译文
夏商之前，人们没有字。周朝崇尚文明儒雅，开始有了字，用来表示品德。古代文献资料所说的“人在举行加冠礼的时候，要取字”，就是这个事。至于所说的号，大概是晚近社会上的一些好事者的作为，用意是仰慕古代的君子。虽然不是一种时尚，但是风气一旦形成，继续并有所发挥的已经不是个别现象了，还说什么必须从称谓上复古也，不知如何这样庸俗。
保德州的张君，名佐刘。有一天，让我给他取一个字，再取一个号。我对他说，你们家有才有德的祖先，辅佐汉室的不仅是一两个人。留侯张良辅佐汉高祖刘邦开创基业，消灭了秦朝和项羽，开启了赤帝子四百年的基业；北平侯张苍，佐汉文帝守成汉家基业，擅长文学、历史、音律，成为汉代名相；富平侯张安世，则以决策有功，辅佐宣帝继承皇位；太子太傅张佚，则是以辅导有功，在太子宫内培养他的德才，使他成为汉明帝。至于中郎将张奂，辅佐桓帝安定边塞，桓侯张飞，辅佐刘备以定天下三分之势等等。以上这几个人，都是张氏宗族的精英，有功于汉室，名垂史册。业绩像旗帜一样显著。现在你叫佐刘，想必是在这几个人中间有学习和效仿的人吧，你的意思是想效法谁？张君说：“我听人说，向最好的人学习，也只能学到中等水平。先生为我权衡一下这几个人，选择最优秀的告诉我，让我景仰他，这才能使我知道我应该学习谁。”我又对他说：文化人读书，不急于致用，树立己身，没有大于进退的问题。秦汉以来的一些在家居处的读书人，纯属盗取虚名，到他出来做事时，一点作为也没有，仅仅是沉湎汲没于富贵势利场所，至于患得患失，没有一件事考虑不到。所以我们这些同类中没有真才实学的了，天下也不能得到有效的治理，都是由于这种缘故。过去，宋代的知识分子曾经论述过。三代以后只有张子房、诸葛孔明，有知识分子的情态。也许帝王在他们的辅佐下知进知退，但在一些重要关键问题上认识统一吗？正是上面所说的这几个人，虽然都是张氏精英，而其中最优秀的莫过于张子房。现在我给你取字叫“素书”，连带一个号叫“赤仙”。意思是让你在隐居期间，树立宏图大志。不要白白地乐于记诵那些腐儒的章句。而必须讲求经世济国，完全可以运筹帷幄，作帝王的导师。等到将来辅助主上治国安民，功成名就的时候，又一定不能效仿社会上那些贪图宠幸和利益的人，要急流勇退，知道停步，知道满足，这样才能追踪张子房，而也对得起你的字与号了。张君说：“是是。先生的话句句是金石之言，请你给我写在细绢上，让我终身像佩带韦弦一样，带在身上。”我因此选择和编排了这些话，作为一篇说文赠送给他。
注释
〔1〕字：人的表字。在人的本名之外另取一个和本名意思有某种关系的名字，称作字。称人用字，表示尊敬，自称用名，表示谦虚。
〔2〕号：别号。指人名字以外的自称。
〔3〕踵事增华：继承前人的成就，并有所增饰，有所提高。
〔4〕良：张良，字子房。传为城父（今安徽亳县东南）人。汉初大臣，在楚汉战争期间，提出不立六国后代，联结英布、彭越，重用韩信等策略，又主张歼灭楚军，都被刘邦采纳，汉朝建立，封留侯。
〔5〕赤帝子：指汉高祖刘邦。《史记·高祖纪》记载：刘邦于大泽斩蛇起义，有一老妇人哭着说：“我的儿子是白帝子，他化为蛇，爬在路中间，如今被赤帝子斩了，所以我在哭。”
〔6〕苍：张苍，汉历算家。阳武（今河南原阳东南）人。汉初任代、赵相，封北平侯，后为丞相十余年，曾改定音律、历法。
〔7〕安世：张安世。张汤子。西汉大臣，字子儒，杜陵（今陕西西安东南）人。昭帝时封富平侯，昭帝死后，他与大将军霍光立宣帝，官大司马。(www.xing528.com)
〔8〕太子太傅：太子的辅佐人员。
〔9〕青宫：即东宫。东方色为青。即太子的住所。
〔10〕竹帛：史册。竹，竹简。帛，白绢，古代用这些材料记事写字。后用以指书册、史乘。
〔11〕旗常：旗帜。旗帜上画熊虎的为旗。画日月的为常。
〔12〕立身：树立自身。
〔13〕出处：进退。
〔14〕大节：关键性的大问题。
〔15〕素书：相传黄石公授张良书。传授天人之道，民间传为“天书”、“奇书”。
〔16〕赤仙：辅佐赤帝的赤仙。
〔17〕缄素：细白绢。
〔18〕韦弦：韦，柔软的皮革，象征坚韧；弦，弓弦，象征紧而直。佩带韦弦，随时警示自己的不足。后用以指有益的规劝。《韩非子·观行》：“西门豹性之急，故佩韦以自缓。董安于心缓，故佩弦以自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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