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祖母杨氏苦命，白君琳立传纪念

白君琳

杨氏者，琳之外祖母也。生于明万历辛卯，卒于康熙甲寅。生若干年而嫁，嫁若干年而孀。孀而守节五十余年而卒，卒葬康家塔老坟之阡，寿八十六〔1〕。距今甲申又越三十春秋矣。外孙君琳，始为竖石于其墓以表之，而为之传。外祖母无嗣，嗣罹兵祸。养于吾家，葬于吾家。苦节如外祖母而不传，谁为节者？传之，虽私亦公也。外祖母杨姓，归外祖康公讳尔知。宣化里之巨族也。生男舅三人，女姨母及吾母二人。而外祖殁，外祖母哭之，哀毁〔2〕不欲生。先是外祖母以德望称，颦笑不苟，里人罕得窥其面。而谙练精敏善持家。及寡，里中望族，争欲得贤能妇，媒氏往来如织。始来，外祖母绝之。再至，则大诟厉。又至，则曰：“我之未即死者，徒以吾子幼耳，苟乱吾意，一碗杏仁汤毕吾事矣。”其后媒不复至。然外祖母故未孀时，见他人之改节者辄曰：龌龊！龌龊！其贞烈盖得之性生云。性严峻，教诸舅不少纵。长皆为之室，媳亦兢兢畏惮。嫁姨母于高。而以先妣归先考时，先考贫甚，尝当垆〔〕袯襫〔4〕，而夜窃诵读。外祖母曰：“秀才肯读书，何忧贫乎？”会国变，诸舅后先死于兵。外祖母恸曰：“天夺我嗣，不能夺我志也。”守益坚。然已覆巢毁卵，无一枝之可栖矣。依姨母及吾家，而吾两家故皆窭〔5〕，数米而食，浣纫而衣。虽饥之啼寒之号，弗悔也。爱外孙男女及琳子女皆如已出。庚子辛丑间，先考佐县于梁溪，佐郡于邺。而后外祖母始稍稍食果腹，衣蔽体矣。又数年而终，先考葬焉。葬之日，康族无一至者。三舅有遗服子，妗改适袁，冒其姓。遗腹子亦无出。而康之族有贾氏者，为先祖妣之妹，夫弘施。妇夫死亦守志不嫁，先外祖母卒，与外祖母葬同茔。其子亦无出。胡天之不与善人也？

白君琳曰：外祖母性方严凛不可犯，人不敢以非礼干之。故能以节终。而贾婉娩柔顺，亦能坚其操守。然皆无后，悲夫！

译文

杨氏，是我的外祖母。生于万历十九年（1591），卒于康熙十三年（1674）。出生若干年后出嫁，出嫁若干年后夫死寡居，寡居后守节五十多年而死，死后埋葬在康家塔老坟墓中，寿八十六岁。距今甲申（1644）又过了30年了。外孙白君琳才为她树立墓碑并为她立传。外祖母没有儿子，儿子都在战争中遇难。她生活在我家，葬礼在我家举办。艰苦守节如外祖母这样的人不传，那谁是节妇呢？为她作传，虽有个人感情，也是为公。外祖母姓杨，嫁外祖父康尔知，是宣化坊的大户人家。生下我的舅父三男，我的姨母和我的母亲二女。外祖父死后，外祖母痛哭，悲哀瘦损，简直不想活了。原先外祖母以品德和名望为人称道，不随便流露表情，村里人很少能见到她。她办事熟练，有经验，聪明敏捷，善于主持家务。寡居之后，村中的大户人家，都争着想得到这个德才兼备能干的媳妇，媒人穿梭一样频繁往来。开始来，外祖母拒绝。再来则大骂。又来，外祖母说：“我当时没有立刻死，是因为我的孩子还幼小，如果你们要搅乱我的意志，我喝一碗杏仁汤结束了我的事算了。”其后，媒人再不来了。外祖母在未寡居时，见她人改嫁，连说龌龊，贞烈观念是她的天性。外祖母性格严峻，教育我的舅舅们很认真，一点也不放纵。长大成人后都给他们娶了媳妇，媳妇们也怕她。出嫁姨母于高家。我的母亲嫁给我父时，我父亲很穷困，曾经卖过酒，穿着蓑衣风里雨里劳动，夜里则偷偷读书。外祖母说：“秀才肯读书，还忧愁什么贫困呢？”正好遇上朝廷更替，我的各位舅舅都死于战争。外祖母哭着说：“天夺去我的儿子，不能夺去我的意志。”守节意志更坚定。然而现实状况是鸟巢也掉了，蛋也打了，外祖母好像一只孤零零的小鸟，没有一个树枝可以栖息，只有依靠我的姨母和我们家。当时我们两家也很贫穷，米数着吃，衣服浆洗缝补过再穿，虽然饥寒交迫，也不后悔。她爱外孙男女和我的子女如同她亲生的。顺治十七年至十八年，我父先后在梁溪县和邺州任副职，自此以后，外祖母才能稍稍吃饱，衣服才能遮体。又过了几年寿终，由我父埋葬。埋葬的时候，康氏家族，没有一个人到场。我三舅有个遗腹子，因为妗妗改嫁给一个姓袁的人，这个孩子也姓了袁，也没有后代。康姓宗族中有一个贾氏，是我祖母的妹妹，她的丈夫叫康弘施。丈夫死后，她也守志没有改嫁，死在外祖母之前，与外祖母埋在同一墓地。她的儿子也没有后代。为什么天不与善人回报呢？

白君琳评论：外祖母性格方正，庄重不可侵犯，别人不敢以非礼干扰她，所以能够以贞节终其身。而贾氏温柔和顺，也能坚持操守，然而却都没有后代，悲哀呀！

注释(www.xing528.com)

〔1〕寿八十六：可能是生卒年记错。如果生于万历辛卯，卒于康熙甲寅，年龄应是虚岁84岁，而不是86岁。

〔2〕哀毁：悲哀瘦损。

〔3〕当垆：卖酒。

〔4〕袯襫：蓑衣之类。

〔5〕窭：贫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