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 眉 太原人
节〔1〕孝〔2〕王母者，保德王生〔3〕恒之母也。其先颖川〔4〕人，有为张士诚〔5〕将者，迁之保德，因家焉。为州甲族〔6〕。数传而至文学士鼎，是生节母。母张，有贤德〔7〕，教母闺范〔8〕、女红〔9〕及中馈〔10〕事，未尝稍为母忧。太史公闻其贤，遂为其子太学公委禽〔11〕。年十四，归太学公。事舅姑皆如其母所教者。身操井臼〔12〕不怠。性简重〔13〕，寡言笑，不喜华饰。然亦不米盐苛细〔14〕，以故得妯娌欢，下逮婢仆无间言。年二十六，而太学公得异梦早逝。生始六岁，母抱生伏棺上号恸欲绝。其舅姑忍痛哀咽抚慰之曰：“吾孙幼，无妇是无吾孙，无吾孙是亡吾子以及于吾两老人，妇勉为我饮食。”母曰：“未亡人不敢死也，不敢以幼孙遗舅姑忧；不敢以遗孤为地下夫子忧。未亡人不敢死也。”乃强起，如舅姑命无何。太史公以国事忧悴〔15〕卒，母于仓卒中竭力辅姑葬之、祭之。闯贼伪令捐饷，母裒所有簪珥输之。云中之变，城亦下捐饷令，母复以数年经营者输之。于其姑之卒也，母督生葬之、祭之，一如太史公礼。忧劳忍让，历四十三年，而王生得以成人，年六十九而卒。卒之时谓生曰：“吾今不负汝大父母〔16〕及汝父矣。”
野史氏傅眉曰：王生之言曰，当戊申诏旌天下贞节，生意欲及母，母诘之，生以实对。母曰：“旌者未必节，节者不求旌。慎勿妄冀，反增我一番不快”。生又言曰，当其分爨时，仅小米二石，黑豆三斗，荍米凡〔17〕四升。晋人谓荍麦之米为米凡也。甚矣哉。复言瓶罂〔18〕弗备，支釜矣，无挹〔19〕水具，向旧仆借之，仅得如拳小瓢也。当是时，生泣母不泣，且曰：“好儿不食分时饭。”王生言之，至今犹泣也。甚矣哉！居宦室而能贫，贫而让；居宦室而能苦，苦而忍。晦〔20〕不求旌，旌亦不及。远迩相传曰：妇之节者有矣，未见如王母之节者；孝者有矣，未见如王母之节且孝者。私谥之为“节孝王母”云。
译文
贞节孝顺的王母，是保德王恒先生的母亲。她的祖先是颍川郡人，有一个先辈是张士诚的将领，迁移至保德，成家立业，子孙延续，成为保德的世家大族。传了好几代，传到文学士王鼎，王鼎生了节母。她的母亲姓张，德才兼备，从小就教她妇女应有的品德、纺织缝纫及做饭主持家务之事，一点也没有为她担忧过。太史公王邵听说她德才双美，便为其儿子监生王宗本定了亲。十四岁结了婚。侍奉公婆都和母亲教导的一样，亲自担水舂米，从来不怠慢。性格诚实庄重，很少言笑，不喜欢华丽的服饰，然而对柴米油盐，也不苛求细枝末节。所以得到妯娌喜欢，下至奴婢仆人，也没有闲言碎语。二十六岁的时候，丈夫做了一个不祥的梦英年早逝，王恒刚刚六岁。母亲抱着王恒，伏在棺材上哭得死去活来。她的公婆强忍悲痛，哀咽地安慰她：“我们的孙子还小，没有媳妇就没有我们的孙子，没有了我们的孙子，就是毁灭了我的儿子和我们两个人，媳妇为了我们，勉强吃喝些吧。”王母说：“未亡的我不敢死，不敢遗留下幼孙，使公婆担忧，不敢使遗留下的孤儿让地下的丈夫担忧，所以我不敢死。”于是，强打起精神，遵循公婆的意见抚养儿子。没过多久太史公王邵因为忧伤国家大事而亡，王母在仓促间尽力帮助婆婆为他举办葬礼、祭礼。闯王李自成下令捐饷，王母搜集所有簪环首饰送给他们。姜瓖在大同叛乱，保德州守备牛化麟响应，也下令捐饷，王母又将数年经营积蓄，送给他们。婆婆死了以后，母亲指挥王恒埋葬、祭奠，与太史公的葬礼完全相同。王母忧愁、劳苦、忍让、经历了四十三年，王恒也已成人，六十九岁而亡。临死时对儿子王恒说：“我如今不辜负你的爷爷奶奶和你的父亲了。”
编纂野史的傅眉评论：王恒说，康熙七年（1668）皇帝下诏；旌表全国贞节妇女，王恒也想让他的母亲受表彰，母亲问他这件事，王恒如实回答，母亲说：“受表彰的人不一定贞节，贞节的人不求表彰，你要谨慎，不要有妄想，否则会给我带来不愉快。”王恒还说过一件事，在分家的时候，只得小米二石，黑豆三斗，荞麦糁子四升——山西人称荞麦之米为“糁”，太可怜了。又说，瓶瓶罐罐都没有，坐上锅，没有舀水的，向旧仆人去借，只得到一个拳头大的葫芦瓢。当时王恒哭而母亲不哭，还说：“好儿不吃分时饭。”王恒说起来，至今还流泪，太悲哀了。身居官宦之家而能忍受贫寒，贫寒还能忍让；身居官宦之家而能经受艰苦，艰苦还能忍耐。隐蔽不求表彰，所以始终没受到表彰。远近相传说：贞节的妇女有的是，但是没有见如王母那样贞节的人；孝顺的妇女有的是，但是没有见如王母那样又贞节又孝顺的人。我私下送她一个谥号为“节孝王母”。
注释
〔1〕节：封建社会指妇女的贞节。年龄在三十以下夫死不嫁，独居至五十以上的妇女，称为节妇。
〔2〕孝：旧时称善事父母为孝。
〔3〕生：读书人的通称。
〔4〕颍川：古郡名，治所在今河南许昌市。
〔5〕张士诚：元末泰州白驹场（今属江苏大丰）人。盐贩出身。至正十三年（1353）率盐丁起义，次年自称诚王，国号周，十六年定都平江（今江苏苏州），次年降元，受封为太尉。后继续扩占土地，形成割据势力。至正二十三年，杀红巾军领袖刘福通，自称吴王。二十七年，被朱元璋俘虏至金陵（今江苏南京），自缢死。
〔6〕甲族：世家大族。
〔7〕贤德：德才兼备。(www.xing528.com)
〔8〕闺范：妇女的品德。
〔9〕女红：妇女纺织缝纫之事。
〔10〕中馈：古时指妇女在家主持饮食之事。
〔11〕委禽：送订婚聘礼。禽，雁，古时聘礼中要有雁，取厮守终身之意。
〔12〕井臼：汲水舂米，比喻操持家务。
〔13〕简重：诚实庄重。
〔14〕苛细：苛求细枝末节。
〔15〕忧悴：忧伤。
〔16〕大父母：祖父祖母。
〔17〕荍米凡：荞麦去皮为米凡。“荍”即“荞”。
〔18〕罂：小口大肚瓶子。
〔19〕挹：舀。
〔20〕晦：隐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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