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梦高
先生姓马氏，讳志，字人杰，别号〔1〕文宇。世为山西保德州人。始祖骧，明宣德间，仕至南京南城兵马使指挥。六世祖大吉，乡饮宾。高祖锐，盐运司大使。曾祖廷莹，明隆庆间贡，历任晋府教授。祖化龙、有孝行，髫龀时即知定省，稍长笃于色养，亲殁尽哀尽礼，世所称马孝子者是也。亦以贡，历耀州学正。父上觐，郡增生〔2〕。母曰康氏，生二子，先生其季焉。先生生而聪颖，八岁就傅，塾师口授即能默识，惟尤竭谨，不好弄。每塾中群儿相聚嬉戏，先生独庄诵不辍。既为制义，弗屑屑章句，惟以发挥理解，印证冥悟为主。弱冠〔3〕游庠〔4〕，试辄高等。学使者每以远大期之，屡入棘闱〔5〕不售，郡中人知与不知，无不以数奇为先生惜，而先生处之恬如也。初先生食饩，垂三十年旧制，郡县贡士，州学四年当三贡，国初草创，军旅频兴，未尝废，及先生将出贡，上初御极，秉臣以经费不足遂停旧制。郡中人益为先生叹曰：“以先生才学，不得拔巍科〔6〕登月无仕〔7〕，至区区明经〔8〕尚困厄如此乎！”先生闻而非之，谓：“士君子立身行己，自有不朽事业，遇小得失何介意为？”至康熙九年，上亲政事，凡国家大典，尽復遵世祖章皇帝成宪〔9〕，有司始以先生名，贡入太学。郡中人皆贺先生，先生亦不为喜。贡后数年谒选〔10〕，得平阳府太平县训。先生不以官卑曹冷或致阘茸〔11〕，尽心教育。经其指授者，行文皆有法度。而亲近薰炙，士习尤丕变。诸弟子中心诚服，冀长得先生为之师。顾先生澹于仕进，三载告归，一时士子攀留不得，至于垂涕。既归林下〔12〕，优游〔13〕杖履〔14〕，不复以世事经心，言论丰采卓然，堪为乡邦之望。郡有司亟欲以先生楷模后进，遂力致先生于宾席〔15〕，一郡称得人焉。先生生平、人品、学问，高出流俗，而浑厚不露。盖得春夏之气居多者，故其享年独永，至八十有六。倘夫子所云仁寿者非耶。厥后，子孙繁衍，悉能以诗书世其家。其曾孙云卿，近与余交，余因略悉先生梗概，因为文以传之。
殷梦高曰：陶靖节〔16〕称，黔娄〔17〕有言，“不戚戚〔18〕于贫贱，不汲汲〔19〕于富贵。”今世学者，一不得志辄怨天尤人，若蹙然不能以终日。一旦遇小功小名，沾沾自喜，惟恐失之。盖天下往往多鄙夫矣。先生高才博学，久困诸生，未尝一有悯嘿〔20〕之色。及乎筮仕，未几倏〔21〕焉高蹈〔22〕。知止知足，古人所难，而先生行之。其清标〔23〕亮节〔24〕，真超然世外者欤！余尝闻先生祖孝子，齿德兼备，不慕荣利，有古高士风。今先生居家及乡，与夫进退出处，大概仿佛孝子。而其式型〔25〕邦国，寿跻耄耋，亦与孝子同。诗曰：“绳其祖武〔26〕”，又曰：“似续妣祖〔27〕”先生有焉。
译文
先生姓马，名志，字人杰，别号文宇。世世代代都是山西保德州人。始祖马骧，明朝宣德年间入仕，任职至南京南城兵马使指挥。六世祖马大吉，是乡饮耆宾。高祖马锐，是盐运司大使。曾祖马廷莹，明隆庆年间贡生，历任山西的府学教授。祖父马化龙，有孝道行为，童年就晓得早晚向父母亲问安，成年以后就专心致志地和颜悦色地奉养双亲。父母死后，极度悲哀，举行了隆重的葬礼，世人称他为马孝子，也是贡生，历任耀州学正。父亲马上觐，是本州的增广生员。母亲姓康，生两个儿子，先生是小儿子。先生天性聪明，八岁入学读书，私塾老师口授就能默默地记住，他尤其是尽力遵守纪律，不贪玩耍。每逢私塾中一群儿童相聚嬉戏的时候，先生总是独自庄严地背诵课文不停。以后学习八股文，他不介意解释章句，而以发挥理解，论证感悟为主。二十岁考中秀才进入州学读书，每次考试，成绩都是上等。学官对他寄予很大的期望，但屡次参加贡生考试，都没有考取。州中熟悉与不熟悉先生的人，没有一个不怀着各种疑问为先生惋惜，而先生却坦然自如。起初，先生是生员时，遵循三十年的旧规定，州县贡士，州学应该是四年贡三名，清朝立之初，虽然战事经常发生，贡士制度也没有废除，及至先生将要出贡的时候，康熙皇帝登基，执政的大臣以经费不足为由，停止了旧制度。州人越发为先生感叹，他们说：“论先生的才学，不能被择优选拔，登上高位，享受厚禄，已经很可惜了，想不到考取个小小的贡生还这么困难。”先生听了不以为然，他说：“正直的读书人，树立自身形象，实行自己的抱负，自然会有不朽的事业，遇到小小的得失何必介意呢？”到了康熙九年，皇上亲临政事，凡国家大的典章制度，完全遵循清世祖制定的制度和法规，有关部门才提名先生贡入国子监。州中人都祝贺先生，先生也不是特别欢喜。贡后数年等待选派，得到平阳府太平县训导的官职。先生不因为官职小官署冷清而感到卑贱，而是全身心投入教育事业。凡经过他指点教授的人，行文都很规范。通过亲近接触，示范熏陶，读书人的生活习惯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在众多的弟子中，有很多人心悦诚服，希望长期能以先生为师。但先生淡泊仕途进取，三年后辞职还乡，当时读书人挽留不住，哭着送行。回乡归隐后，悠闲自得，很受人尊敬。不再将世事挂记在心上。言论精彩卓越，称得上是家乡有名望的人。州里的有关官员很希望以先生为榜样，激励后进，于是大力邀请先生为宾席，一州都说，这才是真正得到了人才。先生的履历、人品、学问，都高出一般世俗之流，而浑然朴实不显威严。这是得到春夏生长旺气，所以能够长寿，活到八十六岁。这不是孔夫子说的得仁者得寿吗？其后，子孙繁衍，诗书传家。他的曾孙云卿，近来与我交好，我因此多少知道先生的一些大概情况，所以为文作传。
殷梦高评论：陶渊明有言，黔娄说过“不忧惧贫贱，不急切地追求富贵。”如今有一些学者，一不得志就怨天尤人，皱着眉头，好像一天也过不去，一旦遇上个小功名，便沾沾自喜唯恐失去，天下卑俗的人太多了。先生是知识广博的高才生，也是一个长久困顿的秀才，但是没有一点忧伤的样子。到做了官，没有几年，便迅速隐居。知止知足，是古人难以做到的事，而先生做到了。他俊逸的风采，高尚的节操，真是超凡脱俗的神仙般的人物。我曾经听说先生的祖父马孝子年龄大，品德高，不贪求显荣厚利，有古代高士的风采。现在看来，先生在家居住，影响到家乡；出入举止，大概仿佛他的祖父。他对国对家都是榜样，年长高寿，也与他的祖父相同。《诗经》说“绳其祖武”，又说“似续妣祖”。先生就有这种表现。
注释
〔1〕别号：本名以外的名字。
〔2〕增生：科举制度中生员名目之一。明代生员都有月廪，每人米六斗，有一定名额，为廪膳生员，简称廪生。后又于正额之外，增加名额，称为增广生员，简称增生。
〔3〕弱冠：二十岁。
〔4〕游庠：明清科举制度，经州县考试录取人员而入学宫，称为游庠，也称游泮。
〔5〕棘闱：科举时代的试院。贡院旧例，放榜之日，关闭院门，并设置荆棘，防止落榜的人闹事。
〔6〕巍科：古代科举考试，榜上排名，排在前面的称巍科，也称高第。
〔7〕月无仕：高官厚禄。
〔8〕明经：明清对贡生的敬称。
〔9〕成宪：旧定的法律。
〔10〕谒选：官吏到吏部等候选派。
〔11〕阘茸：卑贱。(www.xing528.com)
〔12〕林下：指隐居地。
〔13〕优游：悠闲自得。
〔14〕杖履：敬老之词，不指其人，以示敬意。
〔15〕宾席：不居官，享受宾客礼遇。
〔16〕陶靖节：东晋大诗人陶渊明的私谥。陶渊明在《五柳先生传》中说，黔娄之妻有言：“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
〔17〕黔娄：战国时齐国隐士。齐、鲁国君请他出来做官，他总不肯，家很贫，死时衾不蔽体。陶渊明《咏贫士》诗说：“安贫守贱者，自古有黔娄”。
〔18〕戚戚：忧惧的样子。
〔19〕汲汲：急切地追求。
〔20〕悯嘿：忧伤的样子。
〔21〕倏：迅速。
〔22〕高蹈：隐居。
〔23〕清标：俊逸的风采。
〔24〕亮节：高尚的节操。
〔25〕式型：式样。
〔26〕绳其祖武：语出自《诗经·大雅·下武》。即继承祖先。也说“绳祖”或“绳武”。
〔27〕似续妣祖：语出自《诗经·小雅·斯干》。即继承女性祖先。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