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简里没有《楚辞》,对我们是一大缺失。
否则,屈原就不必作为假设,被悬在那里。
可墓里有诗,《礼记·缁衣》是一篇春秋人的诗话,“不学《诗》,无以言”,《礼记·缁衣》堪称范例,每言之,必引《诗》语,春秋人的精气神出矣。
《大一生水》也是诗,沉思于水,则诗兴起。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诗性如水也。
可水,只是道的诗性的喻体,而非道之理性的本体。
孙子以“水”喻“兵”,曰“兵形似水”,亦近于诗。
孟子以“水”喻“性”,以为人性向善,如水奔流,似川归海,故其人性论,有了水的灵性和波之韵味在里面,一如率性之人,而为思辨之诗。
稷下有《管子·水地》一篇,说:“水者何也?万物之本原也。”水于此,虽由喻体转为本体,但并非唯一者,而是水、地二元论,水与地皆为本体。
以水为唯一本体者,只有楚简《大一生水》,简曰:“大一生水,水反辅大一,是以成天。天反辅大一,是以成地。”
“大一”自在,非由生成,水是自在之物,亦非生成。
释家多将“大一”读作“太一”。李零《〈太一生水〉校读记》说,“大一”是“太一”的本来写法。果真如此,何以不将惠施的“大一”改成“太一”呢?
还有庄子的“太一”,能改成“大一”吗?显然改不通。
“大”字多一点,就变成了“太”,“太”就过了。
“大一”在此,纯然有关存在和本体的哲学问题,而“太一”,则与神仙之流和术数之学有关,因此,用“太一”来理解“大一”,难免会过虑。
将“大一生水”,改写为“太一生水”,且定为篇名,这在我们看来,就是过虑,天下本无事,何必自扰之!为什么要多加那一点——巫术的樊篱呢?
读解“大一”,多加了一道巫术的樊篱,就变成了“太一”。
将“大一”改成“太一”已失其真,多此一举,显然有悖于思维经济原理,尤其是将一枝思辨哲学的奇葩,寄在神话和术数之篱下,真是太可惜了。
此简至佳处,便在开篇“大一生水”,“大一”来自名学,出于惠子“至大无外,谓之大一”,如此看来,“大一生水”是否惠子所作呢?《庄子·天下》说,南方有奇异之人黄缭,“问天地所以不坠不陷,风雨雷霆之故”,颇有点屈原作《天问》的样子,惠施“遍为万物说,说而不休”以对之,《大一生水》乃其“万物说”之一耶?
不过,庄子又批评惠施,不仅好“为怪”,而且夸夸其谈,这就与《大一生水》的简明风格迥然有异了。屈原是见过惠子的,对于惠子的“大一”“小一”说,应该有所了解,《远游》中有“道可受兮,不可传;其小无内兮,其大夫垠”,即为证。
那么,《大一生水》有没有可能是屈原的作品呢?有可能。
但这可能性又有什么根据呢?根据就在“大一”“小一”。
当时提起此说的,一是庄子《天下》,另一就是屈原《远游》。
《礼记·礼运》提到过“大一”,却从未提起“小一”,它说:“夫礼,必本于大一,分而为天地,转而为阴阳,变而为四时,列而为鬼神。”
乍一看,这很像“大一生水”,比较一下就发现,它们有区别,“大一生水”包含了“大一”和“小一”,“大一”是宇宙,“小一”是始基。
在《大一生水》中,始基就是水,天地起源于水,万物生成于水,又复归于水,而《礼运》有“大一”没有“小一”。儒学都有这种缺点,孟子谈人性,提倡大体大性,排斥小体小性,故其大我的生成,就因缺了自我的始基而坎陷,《礼运》亦如此,其宇宙生成说,就没有始基参与,还停留在对神话世界的缘起作合理化的解释里。
哲学不光说希腊语,还说汉语,不管说什么语,都要从始基说起,从“一是一切、一切是一”说起。《大一生水》的宇宙生成说,就这样从水是一切开始。
水对于文明的重要性是显而易见的,但像希腊人那样,以水为宇宙始基的则不多见,《大一生水》之难能可贵,就在于形成了哲学认知上的东西方双璧。
神话之水和哲学之水不同,神话中之水,多是与创世有关的洪水和海洋,而哲学之水,则是“始基”水和“源复”水。从神话故事转向宇宙图式,虽然多少还带有些创世说的神话思维的痕迹,但万物之灵的猜想毕竟已由为自然立法的知识代替。
泰勒斯是个知识丰富而又勤于著述的人,但他著作已佚,正如尼采所言,书自有命,以恶磨之。书的命数或与英雄相似,大都以悲剧来确认自己,悲矣!
命运隐于“始基”,泰勒斯想以“源于水又复归于水”的认知结构,使命运具有确定的形式——逻各斯,从而请神话故事里的命运女神在知识领域隐退。
“始基”是“一”,在“源复”过程中化而为“多”,从“一”到“多”,命运从神话故事里走出来,进入哲学的知识领域,从而获得清晰的认知形式。
亚里士多德认为泰勒斯是个物质主义者,后来的唯物主义者们更是这样认为,但他本人却认为,物质及生命实为一体而不能分,人与万物皆有不朽之灵魂,那灵魂就是水,巨大的力量可以改变灵魂的形态,就像水一样,但灵魂永远不会死亡。
灵魂即始基,生死无界矣,他以此而化解了来自命运的压力。
当有人问他,何以要生而非去死?他的回答是:“生即是死!”
他想象的世界,是一个浮在无限水域上的半球,大地置于半球,如一叶方舟,命运之水,或从天而降,或由地而生,或化为海洋,运载着大地在水上漂浮。
泰勒斯对“水”的认识,不仅有着认识自然的形而上学的意义,还有着社会化的现实功利性目的,他以此告诫古希腊人:“水”是农业的命脉,“水”是贸易的生命线,“水”是自由精神的源泉。抓住这一文明的“始基”吧,水是人类的命根子!
作为哲学之父,泰勒斯突破神话世界,发现了自然,将自然放在“一切是一”的“始基”上。但“始基”说也有局限,有限的“一”,怎能生出无限的“多”?
泰勒斯的尴尬在于,从有限生出无限几乎是无解的悖论。
而“大一”与“小一”互动,就克服了“始基”说的局限性。
“大一”无限,“小一”作为“始基”,则是具有无限性的有限。(www.xing528.com)
“大一生水”,就是从无限之中生成无限性,由“水”之弥漫而分化为天空、海洋和大地,使无限性获得了感性的存在形式——有限,而“水”之润物所具有的粒子性,因其具有宇宙生成的基本属性,而成为“万物源于而又复归于”的“始基”。
这样的思维,已从朴素自然观进入思辨哲学领域,从《易》之阴阳对立统一,《书》之五行相生相克的自然辩证法,走向存在与本体的纯粹理性之思。
“大一”是存在,“水”是本体,存在是“无”,本体为“有”。
“无”有两端,一端为虚空,在虚空中,“无”以纯粹本体形式存在,所以说,“大一生水”而“藏于水”。“生”非生成,而是显现,是本体开显,成为始基。另一端,则为无限,自本体开显以后,而有天工开物,趋于无限。所谓无限,言其包容宇宙之大,生成万物之多,是“有”的总和。然而,“始基”如何开显呢?在时间性里开显,这就是“行于时”。开显以何种方式表现?“周而又始,为万物母”,此乃“行于道”。作为“始基”的本体一旦开显,就要有“字”有“名”,“道亦其字也”,这是老子说过的“字之曰道”,也就是“行于道”了;“青昏其名”之“青昏”,或以之为请问,或曰以天地为名,或谓之幽昏而无名,我们认为,“青昏”乃“行于时”,是对时间的二分,有如杜甫诗云“齐鲁青未了,阴阳割昏晓”,是对于天地、阴阳的时间化表达。
《汉书·礼乐志》有“吟青黄”,颜师古注:“青黄,四时之乐也。”
“青昏”与“青黄”相似,此所谓“四时之乐”,也就是“行于时”。
《大一生水》以残简两章,含有三家思想,一是名家惠施“大一”与“小一”思想,二是儒家《礼记·礼运》宇宙生成思想,三是道家的“有”“无”思想。
这三种思想,道家出于老子,为楚国本土思想;儒家出于子游氏,为楚国本土化思想;名家惠施之辨,是当时名辩思潮中出现的思想,亦与楚国的水土接壤。
而那时的楚国,试问,有谁能将此三家思想兼容并蓄呢?
或曰庄子。我们认为:非也。因为《大一生水》残简中,并无具有庄子风格的“汪洋恣肆”的放言,其言旨简明,亦非庄子特点,再说庄子不可能用惠施“大一”说来立论,惠施喜欢立论,故日以其智与人辩,而庄子却认为,立论正是无知的表现。
或曰屈原,这有可能,因为《大一生水》,颇似《天问》续篇。《天问》开篇一问,就问到了存在的根源:“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
这是终极一问,而《大一生水》,似乎就是对《天问》的一个回答。
居然还是从认识的最高端——宇宙与始基、存在与本体上来作答。
如果说《天问》还留着史诗式的神话思维的尾巴,那么《大一生水》就已告别神话,进入自然哲学,走向思辨哲学的新宇宙了,以此来看屈原,他就不仅是一个青史留名的伟大诗人,有可能还是一位被历史遗忘而由我们重新提及的更为深邃的哲学家。
尤为巧合的是,《大一生水》不仅从哲学上对《天问》做了整体性回答,而且有的句子亦极为相似,如出一辙,例如,《天问》有云:“八柱何当?东南何亏?”“康回冯怒,坠何故以东南倾?”而在《大一生水》残简中,则有“地不足于东南”语。
屈原《天问》,作于被放逐以后,作为流离失所的个体,对于宇宙问题和历史问题发问,他问得那么具体,从宇宙起源问起,问向天地、阴阳、四时以及日月星辰、山河大地,从神话一直追问到历史,将神话与历史连在一起,形成了理性批判的史诗。
这样的史诗,与《荷马史诗》不同,它是个体性的,而非民族性的,它一上来就是书写的,而非口述的,因而具有强烈的思辨气质,难以作为民族精神传递。
可《荷马史诗》却很难说是某个人作品,它以群众口述为基础,经历了漫长时期才得以成形,而荷马,只是在群众化的口述过程中出现的一个代表性人物。
中国的《三国演义》,其形成与《荷马史诗》相似,也是以群众口述——“说书”为基础,以罗贯中为代表,只是神话因素已褪为痕迹,历史因素覆盖了全书,其中,虽亦不乏诗吟之声,但神话思维的诗性底色——史诗的气质,却明显淡化了。
《荷马史诗》的诗性就源于神话,而史诗,多半就是神话的历史化。
《天问》中,不乏神话,而且明显具有神话历史化的趋势,故其作为史诗,应当毫无疑问。但个人书写的史诗,毕竟不同于群众口述的史诗,口述宜于故事,而书写则宜于深思,故个体性的史诗多理性之问,而民族性史诗则多言神和英雄的故事。
在当时条件下,因书写非易,故尚简约,而口述则能不嫌繁细。
中国史诗多简约,就是因为书写,个体性史诗乃个人书写,王朝史诗乃史官书写,没有群众口述环节,史诗就缺少生动而丰富的细节,史诗就转化为史诗。
《天问》一句一问,充满了怀疑口吻,一问天,天就变得不确定了,还有什么比天更为确定?有啊,那就是水!“大一生水”,水是天地之根,水是万物之本。
历史经屈原一问,就显得更加荒谬绝伦,我们来看他怎样发问。
历史从治水开始,他首先问向治水,先问民众:鲧治洪水,谁都知道他不能胜任,可为什么你们都不考察一下,就托付于他?这样的民众,真值得依靠吗?
接下来,他就怀疑天帝了,继续问道:鲧顺从民意,一心要把洪水治好,这本来是好事,可天帝为什么还要处死他?做了好事还要被处死,天帝这样做公平吗?
还有鲧的尸体,被遗弃在羽山上,三年都不腐烂,这有可能吗?更稀奇的是,从剖开的尸体里面,居然跑出个生龙活虎的禹来,怎么会有如此奇怪的事情?
这样一问,连禹的来源都成了问题,历史从何谈起?民众、天帝、圣人,那些历史的大前提都被他怀疑,历史究竟还有什么价值?凭什么来做人生的依据?
历史,从鲧冤开始,一直到他本人为止,不过冤案的连续而已。
结尾处,他责问楚王:老是打仗,立国怎能久长?宛如惠施主张。
最后一问,对“革命”表示怀疑:何以弑君自立,还要褒奖忠义?
这样的历史,岂容他立足!那么天地呢?也不靠谱,“天与地卑,山与泽平”,“日方中方睨,物方死方生”,一切都在变化中,所谓天经地义,全都靠不住。
靠得住的唯有水!于是,他向水中一跃,那一跃,表达了一种“源于水而复归于水”的形而上学,回到水中,一如其《远游》所言,“与泰初而为邻”也。
驾驭龙舟
1973年,长沙子弹库楚墓发现了《人物御龙帛画》。
画中,一中年男子,薄纱高冠,宽衣博袍,腰佩长剑,手挽缰绳御龙飞天。其龙头高昂,两边有神鹤与鲤鱼引导,载墓主人之魂,飘飘欲仙,颇似“离骚”之屈原,驾白龙而乘凤辇,飞向天空,如风云然。
人物御龙帛画
人物御龙帛画黑白纹饰
郭沫若题曰:“仿佛三闾(屈原)再世,企翘孤鹤相从,陆离长剑握拳中,切云之冠高耸。”恰如屈原《九章》诗云:“配长铗之陆离兮,冠切云之崔嵬。”
长铗与切云之冠,乃楚国男子最高贵的装束,在画中得到证实。
据考证,这座楚墓,属于战国中晚期,墓主人身份难以确定,从陪葬品来看,能在白色丝帛上作画,绝非等闲之辈。画中人物,既能升天,又能入水,如神话中通天人之际的巫,又似仙话中无古今、超生死之游仙人物。也许楚地多湖泊江河,灵魂升天,要假龙舟以行,行至水天之际,便升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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