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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的江山:中国轴心期的墨学辩与侠及其知识论

时间:2023-09-23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儒者“三非”,理应出局,但不是认识论出局,而是政治思想出局。墨子除了政治思想的“三表”,还有认识论的“三知”。“三知”,将知识依其来源分为闻知、说知、亲知。如果说墨子“三表”,为政治思想设置了价值前提,那么墨辩“三知”则是价值中立的,故“知”能超越政治,触及自然及“知”本身的规律。胡适研究墨学,手持其“假设”之刀,将墨学一刀两断。

文化的江山:中国轴心期的墨学辩与侠及其知识论

为了检验真知,墨子还提出了“三表法”:

一表为“本”,“有本之者”,指“古者圣王之事”。

二表为“原”,“有原之者”,指“百姓耳目之实”。

三表为“用”,“有用之者”,指“发以为刑政”。

“三表”之中,第一表以“古者圣王之事”为“本”,强调了认识的历史性,从历史出发,要有历史的依据,诸如“历史的经验告诉我们”之类;第二表以“百姓耳目之实”为“原”,强调了认识的现实性,要把认识放在百姓日用的社会基础上,用百姓的生活经验来考察;第三表以“发以为刑政”为“用”,要把认识放到政治实践上来检验。

这“三表”,应该属于墨子的认识论,若问“人的正确思想从哪里来”,墨子的回答是:从“三表”来。墨子的“三表法”,作为一种认识的格式,同亚里士多德的“三段论”看来貌似,但其实不同,不同在于,墨子的认识从历史出发,而亚氏则以自明的公理为前提,一个是实用性的实质逻辑,一个是纯粹化的形式逻辑,就逻辑的知性程度而言,无疑亚氏更高;就逻辑的实践性而言,则墨子更强,墨学成为显学就在于逻辑力量。

韩非子·显学》首列儒、墨,说:“世之显学,儒、墨也。儒之所至,孔丘也;墨之所至,墨翟也。”其相同之处在于“孔子、墨子俱道尧舜”,而不同之处则是由于“取舍不同”,而且“皆自谓真尧舜”,还将儒、墨之争,归结为不同的尧舜之道相争。

同样是尧舜之道,却分了儒、墨两条历史道路,一条“从周”,一条“尊夏”,不同的历史道路,造就不同的历史之王。孟子言汤、武,乃“顺天应人”革命之王;墨子言夏禹,乃“爱人节用”之王。总之,有怎样的现实主张,就有怎样的历史之王。

以先王为本,就是以历史作为检验真理的第一条标准。

真理,要有历史根据——“本”,还要有现实依据——“原”。

“原”,即所谓社会存在,社会存在不同,“原”也就不相同,“原”不同,“耳目之实”亦不同,社会存在决定“耳目”之知,由知返“原”,可“原”已分化。

以百姓为原,就是以民生作为检验真理的第二条标准。

那“本”是大本,以先王为本;“原”亦是大原,以百姓为原;在大本大原的基础上,发以为“刑政”——而非“仁政”,那“用”,也便是大用了。

以刑政为用,就是以政治作为检验真理的第三条标准。

用这三条标准“非儒”,就会得出“三非”:其一,古之圣王“事鬼”,而儒者不事,此为“本非”;其二,儒者厚葬及丧礼,劳民伤财,百姓都受不了,此为“原非”;其三,将儒学用于政治,用其礼则细,用其乐则侈,用其仁则迂,此为“用非”。

儒者“三非”,理应出局,但不是认识论出局,而是政治思想出局。因为这三条标准,都是政治思想的,而非认识论的,宜于政论,认识上却无普遍意义。

孟子也讲大本大原,但他是从个体心性出发,大讲特讲人的道德主体性,是“万物皆备于我”,统归于内圣,而墨子那“三表”,却在王事上立论,属于王政。

墨子除了政治思想的“三表”,还有认识论的“三知”。

“三知”,将知识依其来源分为闻知、说知、亲知。“闻知”是传授的知识——学,“说知”是推理的知识——思,“亲知”是实践的知识——行。

“三表”是涉及内容的,以历史——先王之事和现实——民生之事为价值之轴,构成以政治为取向的价值坐标,由此而获得的“真理”,乃是一种价值性认识。而“三知”的理性活动不以价值为前提,只按照认识本身的规律,因而具有一种纯粹形式。

从“三表”到“三知”,是认识活动摆脱价值前提的一次自我意识,是认识在认识过程中对自身的“知”。如果说墨子“三表”,为政治思想设置了价值前提,那么墨辩“三知”则是价值中立的,故“知”能超越政治,触及自然及“知”本身的规律。

“三知”之中,“闻知”基于传统,可以通过“学习”习得,这方面,儒家做得最好;而“说知”则为墨学优长,以概念和逻辑之“知”,作名辩之思。

孔子言“知”,无非“学习”而已,“君子博学于文”是“学”,“约之以礼”是“习”,“学”似“闻知”,“习”如“亲知”,孔子讲“学而时习之”,但不言“说”,只一句“巧言令色,鲜矣仁”,就把“说”——“巧言”给禁闭了,而“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并非把“名”当作概念来“说”,所谓“正名”,没有“说”的意思。

而墨子则以“说知”,突破了孔子的“学习”模式,“说”为政论,而有“三表”,墨以“三表”非儒。而“说”之所以为“说”,则在《墨经》上、下。墨子以“说知”启名辩之思,如谭戒甫《墨辩发微》所言:“遂开华夏两千年前独到之辩学。”

古印度有因明学,古希腊逻辑学,华夏名辩学与之鼎足而三。

可墨子“说知”,虽一度为显学,但战国以后,便再也没有发展。

墨子以“说知”作《墨经》,开了一树中国思想史上理性的鲜花。

此前,老子“无名”,孔子“正名”,都没有开过这样的“说”之花,此后,“说”之花盛极一时,兴起名辩思潮,其后学,作《墨经》。

“说”之花衍生,而有“别墨”花开。何谓“别墨”?或曰,墨分为三,亦起纷争,三派“皆自以为真墨,而以别派为别墨”;或谓墨子以“说知”开启名学,使名家,如惠施、公孙龙等,皆出于墨学,所谓“坚白同异”,在《墨经》里有迹可循。

其实,两说皆可,只是内外有别。所谓“别墨”,有分化之别墨,如三分之墨,乃对内称“别墨”;有异化之别墨,如转化为名家者,乃对外称之“别墨”。

“别”是另类,打入另册。如以“别”来看儒家,儒家内部孟、荀两派,可谓互为别儒,而儒家外部的墨子,虽学儒者之业,却转为墨家,也可以视为别儒。

至于《墨经》作者,我们同意梁启超说,乃墨子本人作。

胡适研究墨学,手持其“假设”之刀,将墨学一刀两断。依属性一斩,分为宗教的墨学和科学的墨学;据时代一断,又分为墨子的墨学和别墨的墨学。

那一斩,难道宗教性和科学性不是统一在墨学里吗?

原创的统一性的光芒,难道不是来自墨子本人的思想?

胡适硬要将它们斩断,那是一种反传统的文化浪子习气。

新文化运动已经打倒了孔家店,现在,不妨来踢墨家馆。

消极地说,这叫作惯性运动,积极地说,此为大势所趋。

浪子有浪子的霸气,霸气来自实用主义,亦源于先秦诸子。

先秦诸子背后,都有个先王,而新文化诸子的学历则来自西方。西方文化,以自由民主之思,释放了弑父的情结——俄狄浦斯,并引导着新文化诸子。

于是,孝被终结。胡适以科学的名义,启动了俄狄浦斯。

浪子有浪子的眼力,他一眼就发现问题:墨子不合时宜。

墨子“尚同”——“上之所是,必亦是之,上之所非,必亦非之。”这难道不是奴隶哲学,不是王权主义?这样的政治主张,哪儿能产生科学思想!

可胡适忘了,科学最能“尚同”,它本来是文化系统中的一支,与宗教、艺术、哲学、史学处于同等地位,但它却在文化上扩张起来,不仅哲学、史学被科学化了,连宗教和艺术也都向科学靠拢,“科学”成了文化的定语,覆盖了百姓日用,一贴上“科学”标签,所有认识活动,便都趋于真理了。这还不是“尚同”?科学之于现代,正如神话之于上古,神学之于中世纪,几乎统一了文化。而哲学,原来从神话里脱胎,在古希腊就发存在之思,以理念君临缥缈之宇,却盛极而衰矣,先让位于神学,再让位于科学。

科学里面有一种“兼”,具扩张主义,欲“兼并”文化之域。

正是这“兼并”,要求“尚同”。墨子欲以科学理性之“兼”与宗教信仰结合,其实这也是自宗教改革以来,西方文化发展的路径。胡适对此,知其一,未知其二,且认定“兼”和“尚同”,都通往专制和奴役,便认定《墨经》之作者非墨子。

然而,既称《墨经》(狭义的《墨经》,指《经上》《经下》两篇),其作者,必为墨子,此为一般常识

梁启超将《老子》与《庄子》、《论语》与《孟子》相比,认为前者言简,后者言繁,老子仅五千言,《墨经》不逾六千言,孔子作《春秋》,亦采取极简主义,简约不欲多语。以此来看《墨经》与《公孙龙子》,其衍变,亦如上述诸子。

文体上看,《墨经》与《老子》《春秋》相似,其非惠施、公孙龙辈所作。孔子以《春秋》道名分,墨子以“说知”辩名理,名辩从此兴矣。

惠施、公孙龙辈祖述《墨经》,仅述其中之一,且转化为名家,即别开一生面。而《经说上》《经说下》《大取》《小取》四篇,则自是墨家内部之“别墨”所为。

胡适以此为据,三分墨子,一为“天志”“明鬼”之宗教墨子,一为“兼爱”“尚同”之专制墨子,一为《墨经》与墨辩之科学墨子,且认定,科学之墨子与宗教之墨子、专制之墨子格格不入,故将科学之墨子剥离,同其他两个墨子分开。

“兼爱”“尚同”是否导致专制?放在政治上,要看前提,在世袭的前提下,会通往专制,在“尚贤”的前提下,则有可能反其道而行之——通往民主。

不过,经过后现代主义批判,我们知道,科学理性虽然与民主政治携手走出中世纪,但这并不能保证科学理性与民主政治永远结盟,科学理性的过度发展,不仅会使科学本身在文化领域发展出文化霸权主义,而且由于民主政治的停滞,使得科学理性在政治领域,亦会流于追求“政治正确”的极权主义,以此论墨子,或亦难免通往奴役。

以此看“兼爱”“尚同”,多少会含有些极权的可能。

有人这样说,“兼爱”是兼并了爱,“尚同”是消灭差等。

但墨子绝对反暴力——“非攻”,因此,与“非攻”组成一个思想体系的“兼爱”“尚同”,就不可能含有攻击性的兼并的意思,而是强调普世性。

何以普世?墨子的回答:当然是真理。确立真理要用“三表”,检验真理要用“三知”,即“闻知”——调研,“说知”——思辨,“亲知”——实验。

仅有“闻知”,只是个学者;还有“说知”,则为思想者;若能“亲知”,才能成为革命者。“亲知”是去做,做什么呢?为真理而赴汤蹈火。

以“说知”辩,以“亲知”行,极端地知行合一。

而他一生中,最伟大的行,就是“非攻”,即和平主义。

齐国要攻打鲁国,墨子对齐将说:“齐攻鲁,要倒霉了。过去,吴王夫差东伐越,西伐楚,北伐齐,不可一世,可结果呢?他反而被诸侯灭了。智伯灭了范氏与中行氏,还要兼并三晋之地,最终也自取灭亡。”

见了齐国太王田和,他知道齐人喜欢隐语,便说:“有人试刀,咔嚓一下,人头落地,刀锋利吗?”答:“锋利。”

问:“刀锋利,谁倒霉?”答:“刀受其利,试刀者倒霉。”

问:“并国覆军,贼杀百姓,谁倒霉?”太王曰:“我倒霉。”

《墨子·公输》里,讲了一则脍炙人口的故事:

公输般是当时最有名的工程师,为楚国造攻城的云梯。

云梯以及其他攻城的器械都造好了,就要去攻打宋国

墨子在齐国,听到了这一消息,就赶紧出发,赶了十天十夜的路,终于赶到了楚国的郢都,来见公输般。公输般说:“你想对我说什么呢?”

墨子说:“北方有人侮辱了我,我想请你去杀他。”

公输般不悦,墨子接着说:“我送你十金如何?或说千金。”

当时,楚国使用金币,十金已是大数,而千金则是巨款了。

公输般说:“我是义不杀人的。”

墨子起身,向他一拜:

“那你就听我说吧。我在北方就听说你造云梯,要去攻打宋国,宋国有什么罪呢?楚国有的是土地,而不足的是人民,杀不足而争有余,不可为智。宋国无罪而去攻打它,那是不仁。知道杀人不对而不争,是不忠。如果你争了而没能说服楚王,那说明你不强。你义不杀少人而杀众人,那不是义。”

公输般被说服了。墨子说:“那你为什么还不停止呢?”

公输般说:“不可。我跟楚王早就说好了,已经决定了。”

于是,墨子说:“那你带我去见楚王吧。”公输般同意了。

墨子见了楚王,又谈了一番“非攻”的道理。楚王说:“道理很好啊!可公输般已经为我造好了云梯,他说用他制造的攻城器械一定能够攻取宋国。”

墨子虽以“说知”折服了公输般和楚王,但这还不够,他知道,还要用“亲知”来证明给他们看。于是,墨子与公输般,在楚王跟前较量了一番。

墨子解带为城,以牒为械。公输般用他的攻城器械变换着一连攻了九次,都被墨子挡住了。公输般的攻城器械用完了,而墨子的守城装备还绰绰有余。

此番攻守演习,虽为模拟,但攻防器械及装备的优劣,以及攻防技术的差距,已是一览无余,墨子赢了,不光他的“说知”赢了,其“亲知”也赢了。

但输了的公输般却说:“我知道怎样能赢你,可我不想说。”

墨子应道:“我也知道你怎样可以赢我,不过,我也不想说破。”

楚王问其中缘故,墨子说:“我知道公输子是想杀我。他以为杀了我,宋国就没有人能防守,楚国还可以去攻打。可他哪里知道,我的弟子禽滑厘等三百人,已经拿着我的守城装备,在宋城做了安排,严阵以待,你就是杀了我,也只能杀我一个,不能杀光他们。”

于是,楚王说道:“你讲得真好啊,我再也不去攻打宋国了。”

楚国和越国发生水战,公输子为楚国造舟战用的器械,制作出钩拒,退者钩之,进者拒之,楚人因此而打败了越人。公输子自诩其巧无比,以语墨子:“我舟战取胜有钩拒,不知道你的义,是否亦有取胜的钩拒?”

墨子说:“我用来行义的钩拒,比你用来作战的钩拒要好,义的钩拒,是用爱来钩,以恭来拒。不用爱来钩,人就不会亲近;不以恭来拒,就没有规矩。而你用钩来抓人,用拒来拒人,与我行义的钩拒如何相比!”

墨子制止了楚国攻打宋国后,回齐国路过宋国时,天上下起了大雨,他想进城去避雨,可看守城门的小吏却怕他是楚国来的间谍,坚决不让他进城去。

他救了这个国家,可这个国家却没有人知道他,他只好在无边的风雨里,独行踽踽,如落汤鸡。由此看来,墨子非攻,远非当代和平主义可比。当代和平主义者们,充其量也就于媒体上鼓噪,往大街上游行,有几人能像墨子那样“非攻”呢?(www.xing528.com)

墨子的力量,基于“尊天”信仰,来自“兼爱”理想,一发而为“非攻”主张。其力量之表现,非以国家机器,而是依靠思想的力量,还有行动的力量。

思想的力量,当然要依靠逻辑,而行动的力量,则凭借科技

墨子在当时,拥有最先进的科技,但他对技术的评价,却以民生为目标,而非为技术而技术。《韩非子·外储说》曰:“墨子为木鸢,三年而成,蜚一日而败。”弟子见了,都来恭维他,说他巧夺天工,可墨子却说木鸢无用。此木鸢,或为飞机模型。从商业上来说,木鸢无需求,只是玩具,花三年的时间,造一只这样的玩具,大亏矣。所以,墨子认为,还不如随时制造一批车輗,因为车輗在当时需求很大,关系到民生国计。

輗,指置于车辕前端与车衡衔接处一穿孔中的物件,虽为车上一零部件,却是车舆运行的关键,輗易损坏,宜常修多换,故制輗,有着很高的商业价值

公输子亦削竹木为鹊,鹊成而放飞,自以为至巧,向墨子演示。

墨子见了,不以为然,说道:“会飞的木鹊,其价值还不如车辖。”

辖多以青铜制成,而墨子在此所言,则为木制,此物件,为扁平长方形,长约三寸,置入轴端孔内,故《淮南子》中,有“夫车之所以能转千里者,以其要在三寸之辖”的说法。不过,公输子的情况有所不同。他演示木鹊,带有推销的味道,是为了显示其技术的先进性,从而将他的兵器以及攻城之具,诸如钩拒、云梯等推销出去。楚国用他的钩拒,打败了越国,还想用他的云梯去攻打宋国,却碰到了他的对手墨子,只好作罢。

听说了墨子止楚攻宋一事,越王派人来请墨子。

来者是墨子的弟子公尚过。越王曾对公尚过说:“先生如果能使墨子来越国,我封吴地五百里给他。”

此时,越国刚被楚国打败,楚东侵越境,拓地千里,兵至泗上。越王希望墨子能止楚攻越,或以墨子来对付公输般,越国与楚国,便亦能一战

公尚过答应了,越王为他备车五十乘,到鲁国去迎接墨子。至鲁,见墨子,说:“越王想请老师到越国去,封吴地五百里。”

墨子说:“越王会听我言,用我道吗?会,我就去,不会,就不去。不用我道而去,就是拿义做交易,如欲做交易,我在中国就可以,何必到越国去。”

公输般与墨子的区别在于,公输般做交易,墨子行义。

思想的巨人,往往是行动的矮子,但墨子行义却不是。墨子的逻辑,是行动的依据,逻辑的彻底与行动的彻底一致,思想的辩者与行动的侠者一致。

墨子非攻,一手逻辑——“说知”,一手科技——“亲知”。

弟子欲行,来问他:“我见了各国之君,跟他们先说什么呢?”

墨子说:“那要看各国的具体情况。国乱,就谈尚贤、尚同;国贫,就谈节用、节葬;国沉湎于音乐,就谈非乐、非命;国淫而无礼,就谈尊天、事鬼;国穷兵黩武,就谈兼爱、非攻。总之,我教了你们那么多治国之道,足够你们‘择务而从事’。”

墨子自称行禹道,对殷周以来制礼作乐那一套,从来就反感。

所以,庄子说他与先王迥异其趣。先王作乐,黄帝之《咸池》,尧之《大章》,舜之《大韶》,禹之《大夏》,汤之《大濩》,文王之辟雍之乐,武王、周公之《武》,他一概非之。

先王制礼乐,古之丧礼,天子棺椁七重,诸侯五重,士两重,可墨子却生不歌——“非乐”,死不服——“非礼”,庄子说他:“以此教人,恐不爱人;以此自行,固不爱己。”又说:“其生也勤,其死也薄,其道大觳,使人忧,使人悲……虽独能任,奈天下何!”

然而,后世之墨者,也像他一样,日夜不休,以自苦为极。

墨子歌而非歌,哭而非哭,乐而非乐,真乃伤心人之别有怀抱!

故庄子长叹曰:那墨子啊,真乃天下之好也,将求之不得也。

不仅在中国求之不得,将整个东西方都加起来,恐亦难得。

其精神发展之完全,可谓绝无仅有,宗教的、科学的、政治的精神,在他身上发展得如此充分,一人兼具宗教家、科学家、政治思想家,可谓举世无双。

耶稣、佛陀为宗教家,而非科学家和政治思想家;孔子为政治思想家,而非宗教家和科学家。能兼而有之者,东方唯此一人,西方亦属罕见。其知性构造之健全——思辨的知性,行动的知性,制造的知性,那么和谐地融于一身。其思辨的知性,触及形而上学之时间、空间以及原子论等,还涉猎与逻辑学有关的思维概念、推理及其在几何学上的运用,以及对物理学中光和影、对经济学中货币与商品关系的描述,颇似古希腊亚里士多德,在学理的系统性方面虽不及亚氏成熟,但其行动的知性、制造的知性,则远胜之。

古希腊思想者崇尚思辨,其科学精神表现为自然哲学,通过追问宇宙本体、构造物质形式,逻各斯终于在几何学里,建立了一个以数学为基础的、高度理想化的、极其抽象的世界体系,将科学精神的思辨性推向极致——通往神。但他们却忽略了科学精神的实验性和实践性,因而没能获得驾驭现实世界的力量。而墨子的科学精神则是思辨性与实践性平行发展的,它既是通往神的,更是走向民的,他没有建立关于世界的几何学解释体系,但他却拥有为民生服务的一整套操作方案,尤其是拥有以“非攻”为目的的军事技术体系。

古希腊没有兵法,可先秦时代的中国,却几乎就是一个兵法的世界。

中国先秦时代,不知兵,不足以言政,连孔子也恨不得拥有一个兵家的头衔,他的学生打了胜仗,几乎都要说是老师教的。而兵家之中,最有名的人物,要算两位孙子了,一位是吴孙子孙武,一位是齐孙子孙膑,尤其是吴孙子,堪称战国兵家代表。

与孔子相比,墨子其实是一位真正的兵家,他的兵法,是非攻的兵法,犹如柏拉图的理想国,驱逐了战争的浪漫诗意,不再开出战略之花,而以技术当家。

《汉书·艺文志·兵书略》著录汉以前兵家著作五十三家,七百九十篇,图四十三卷,分为“兵权谋”“兵形势”“兵阴阳”“兵技巧”四门。兵技巧有十三家,著录一百九十九篇,其右下注曰“省《墨子》重”,可见《墨子·备城门》以下二十篇,已入兵技巧家。

吕思勉说:“技巧之书,今已尽亡。”又说:“兵技巧家言,最切实用。”《兵书略》曰:“技巧者,习手足,便器械,积机关,以立攻守之胜者也。”

以此观《墨子·备城门》以下诸篇,确如《兵书略》所言。

墨子兵法,以逻辑取代诗意,以技术取代战略,以非攻取代进攻。

《孙子兵法》是进攻的兵法,而《墨子·备城门》是防御的兵法。《备城门》等,当时虽然实用,现在看来,却早已过时了。不过,用特种兵从事防御性特种战争的军事思想,仍有其价值。墨者就是这样的特种兵,拥有最先进的防御装备和最先进的防御战术,接受了最先进的特种战训练,这样的特种战士,当时称之为“侠”——墨侠。

墨侠善战,且不怕死,战则一往无前,人称“赴汤蹈火,死不旋踵”。

这样的墨者,是被宗教精神鼓舞,为信仰和理想而战的高科技战士。

他们有着严密的组织,有自己的一套律法,只要他们的首领“钜子”一声令下,就冲上去,不惜一死。有三百名这样的特种战士在宋城上防御,楚王不寒而栗。

这便是墨与儒的不同,墨家不光是思想流派,还是武装组织,类似宗教团体。其向上,则为政党;其向下,则为帮会。墨者行义,义上行,则为求真理而发明逻辑,为保卫和平而使用武力,为真理而斗争,为和平而牺牲。义下行,则流于义气,如韩非子所言“侠以武犯禁”,中国民间社会,从此就以侠义来对抗王权主义,《史记》里的刺客,至今令人唏嘘,就因为“义气”二字。“风萧萧兮易水寒”,荆轲那一刺,使人想起墨子。

不过,墨子也有疏失,他不断地告诉我们,要奋不顾身地去求真理,却忘了提醒我们,即使面对真理,作为一个独立的思想者,也不能放弃自己的个人权利。

这件彩绘六博木俑,是1972年在甘肃武威磨嘴子48号东汉墓中出土的,有棋盘和两个对博的男俑,棋盘右侧一俑,绘白黑二色,穿长袍,梳圆髻,蓄须,右臂向前下伸,握一长方形木块(棋子),棋盘左侧一俑,右手放在膝上,左手举于胸前。中间,有一长方形木盘,盘为黑底,棋局白色。

汉彩绘六博木俑,人俑高29厘米

博者神态,颇有诸子色彩,令人叹为观止。

墨子与公输般那扣人心弦的一博,历历在目矣……

墨子非攻

上图,两个正在对弈的木俑,神态何等生动。

这情景,就像墨子止楚攻宋,与公输般博弈。

让我们先来假设一下,图上左边那一位就是墨子,而右边那一位,当然就是公输般了,他们在楚王跟前博弈,结果是公输般输了。

他们的表情很严峻,因为胜负将决定一个国家的命运。

公输般是技术型天才,可能还是一位出色的军火商人。

而墨子是天才中的天才,他不光是思想型和宗教型天才,还是技术型天才,他在技术领域里,丝毫不亚于公输般,弈道亦胜一筹。

孟子说“今夫弈之为数,小数也”,语颇轻视。

可墨子,却以博弈止楚攻宋,岂“小数”耶?

孔子重博弈,他说,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那太难受了!不是还有博弈吗?去博弈吧,它会使你聪明起来。这话出自《论语·阳货》。

当时,弈术在楚国很流行,《楚辞·招魂》篇说:“篦蔽象棋,有六簿些。分曹并进,遒相追些。成枭而牟,呼五白些。”“箟”即玉,用玉做成棋子,六博亦“篦蔽象棋”,用“象棋”一词指六博,始见于此。

1975年在湖北云梦睡虎地战国晚期古墓中出土了六博博具,有棋盘、棋子、箸。棋盘为木制,正面阴刻规矩纹,用红漆绘出四个圆点。棋子是骨质,共6枚,均为长方形。其中红色的一枚较大,这就是枭,为散卒。箸有6根,由小竹管劈成两半,成弧形断面,此为目前所见最早的博具。

可从文献来看,博的起源更早,东汉许慎《说文》载:“古者与曹作博。”《世本·作篇》也说“乌曹作博”。乌曹是夏桀的臣子。

司马迁《史记·殷本纪》说帝乙无道,制作一人偶,称之为“天神”,然后“与之博”,这件事,就发生在公元前12世纪的商朝。

《史记·宋微子世家》记载了宋缗公与大夫南宫万因六博而争吵,被南宫万用六博棋盘砸死的事。《史记·苏秦列传》说“临菑甚富而实,其民无不吹竽鼓瑟,弹琴击筑,斗鸡走狗,六博蹋鞠者”,其中就有博戏。

汉朝,博戏更加流行,汉文帝、景帝、武帝、昭帝、宣帝都喜博戏,朝廷还专门设有博侍诏官,当时博戏盛况在出土文物中也有反映。

陶琼,高7.2厘米,战国时期,河北易县燕下都出土,中国国家博物馆藏

六博石棋盘,长44.9厘米,宽40.1厘米,用多块黄褐色石片拼合而成,镶在托板上,河北平山中山墓出土

陶琼,今人称骰子,为古代游戏博具,十四面体,中空,振动有声,表面有六边形八个,面上各有一文字,书一二三四五六七,其中一二重出。另有正方形六面,除一面有空白和一面有龟纹外,上面各有五八九十。古代有《博经》一书,专门介绍陶琼的游戏规则。

搭天车和搭车,转引自李零《兵以诈立——我读
〈孙子〉》,第143页,中华书局,2006年

临冲吕公车,转引自李零《兵以诈立——我读〈孙子〉》,第142页,中华书局,2006年

撞车,转引自李零《兵以诈立——我读〈孙子〉》,第143页,中华书局,2006年

塞门刀车,转引自李零《兵以诈立——我读〈孙子〉》,第148页,中华书局,2006年

地道车,挂搭绪棚:头车和绪棚,转引自李零《兵以诈立——我读〈孙子〉》,第149页,中华书局,2006年

墨子的兵法

墨子还是兵法家,《汉书·艺文志》把他列入兵技巧。

兵技巧主要指两类,一类是器械使用,一类是技能训练。

不过,他与所有的兵法家都不一样,他是非攻的兵法家。《墨子》中有专门谈防御的兵法,叫作《备城门》,记有十二种攻城手段及其防御方法:

临、钩、冲、梯、堙、水、穴、突、空洞、蛾傅、轒辒、轩车。

临,是攻城塔楼,也叫隆,《墨子·备高临》以连弩对付临车。

钩,指攻城钩车,《墨子·备钩》中有对付钩的手段,已失传。

冲,一种破坏城垣的撞车,《墨子·备冲》已散佚,《太平御览》卷336引《墨子》佚文讲备冲的办法是空降士兵到冲车上,砍断撞木。

梯,《墨子·备梯》所讲的梯子是云梯,公输般为楚王造云梯攻打宋国,墨子与公输般博,赢了公输般,让楚王打消了攻宋的念头。

堙,也叫距堙,是攻城的土坡,《墨子·备堙》失传,《武经总要前集》里有距堙图示。

水,《墨子·备水》认为对付水攻,或城中穿井凿渠,或把船绑在一起,运兵突围。

穴,有人以为是火,《墨子·备穴》失传。

突,《墨子》有《备突》篇,指在城墙四周挖突门,每百步一个,从城墙里面开口,并不挖透,必要时才挖透。守城时一般躲在城里,被动挨打,有了突门,可以见机行事,主动出击。《备突》可能是残篇,只讲了突门的一个用法,即从突门放烟,用烟熏敌,事先备好柴艾,打开突门,用“塞门刀车”堵住,以防攻城者突入,然后放火鼓风,见《武经总要前集》的“塞门刀车”。

空洞,指攻城者挖地道进城,以为沿城墙均隔挖井,放置大陶瓮,让人蹲在里面听,然后火烧、烟熏、水灌。图示地道架是挖地道时用以支撑的框架,地道车又叫挂搭绪棚(头车和绪棚),均为攻城者的器械。

蛾傅,是步兵密集强攻,《墨子·备蛾傅》应之以“矢石汤火”。

轒辒,是一种装甲运兵车,也叫轩车,《墨子·备轩车》失传。

以上图示及文字,转引自李零《兵以诈立》“附录:墨子十二攻”。

墨子针对这十二攻,用了十二种防御和破解的办法,他与公输般在楚王跟前博戏,公输般很可能就采用了十二攻,被他一一破解。他的兵法很实用,这在当时本来是优点,可一旦时过境迁,具体条件变了,就反而无用。

《孙子兵法》一直有人为它作注,到现在还在作为军事教材使用,就因为它讲的是兵家方法论,展示了兵家的诗性思维和兵法的美学境界,因此,在现代战争条件下,它不是因为实用性,而是因为它的空灵及其诗性美,而依然具有魅力,它建立了一种诗人气质与帝王气象相结合的极其壮丽的兵学范式。

而墨子的兵法却因其过分实用,早就湮没无闻了。再加上它是一本反战的兵法,自然不会对战争抱有审美的态度,并企图通过战争来实现伟大的抱负,因此,作为兵法,它一开始就有很大的局限性。所有的兵法,几乎都是进攻与防御两条腿走路的,只有它是用防御一条腿走路,当然就“行而不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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