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诸子,大抵述而不作,要言不烦,多以片言只语传世。其后学弟子,则记述而成书,与战国诸子刻意著书有所不同。
他们上承周公,下启孔子,种下六经之树,开出圣化之泉,到了孔子之时,恰好瓜熟蒂落,水到渠成,于是,屈身拾起金苹果,孔子成为“集大成者”。
所以,孟子说孔子是“圣之时者”,是一个时代的成果造就的圣人。后来,儒、道为显学,是因为有了“作”的意识。老子退隐时,“作”了一部《道德经》;孔子临终前,“作”了一部《春秋》。孟子说:“王者之迹熄而诗亡,诗亡然后《春秋》作。”
礼的火炬,春秋时仅存一息,诸子注入义,礼又重新燃起,化为诗——义的火花,诗将熄,而后有史继之,孔子“作”《春秋》,“笔则笔,削则削”,皆由其心裁,“子夏之徒不能赞一辞”,而《论语》则是“述”,由弟子记述而成,秦汉以后才结集。
问题是,孔子为什么偏要自称为“述”,而不自命为“作”呢?
这就与时代有关了。春秋诸子,皆在孔子之前,作为先知和先行,对孔子来说,他们的思想,都表现为“述”。他们“述”《易》,“述”《礼》,“述”《诗》,“述”《书》,“述”《乐》,不仅以“我述故我在”确认自己,还以“我述故王在”承载历史。《左传》和《国语》,记录了他们的“述”,而左丘明则在对历史的述说中,成为中国的荷马。
左氏述说国语,司马迁《报任安书》说:“左丘失明,厥为《国语》。”
《国语》,是各国的历史,它和《春秋》一样,具有世界史眼光。
盲史左氏,与孔子同时,且同在鲁国为鲁人,司马迁称他为“鲁君子”,还在《史记·十二诸侯年表序》里,说他“因孔子史记具论其语,成左氏春秋”。据说,他曾与孔子一道,“观书于周史”,孔子归而“作”《春秋》,“丘(《左传正义》用“邱”)明为之传,共为表里”。
就“述”史而言,左氏纪言、纪事都很精彩,以史论之,荷马相去甚远,因为荷马的史诗仍未脱神话的樊篱,而《左传》“述”史,早已是成熟的历史形式,而且左氏服膺孔子,没有按照史官文化的传统样式来“述”史,而是以“孔子史记”为准绳。
在圣化之中,孔子“作”了什么?一言以蔽之:他“作”了圣人。具体言之:从民心中,“作”了人性;于天命中,“作”了道;在礼义处,他“作”了仁。
春秋以前,所谓圣人者,通人也;春秋人仍沿袭此习惯用法。
诸子以“性与天道”,使圣人从“耳通为圣”进入“心明曰圣”。
子贡说“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不闻”,并非夫子无言,而是说不要专用耳朵去听,要用心去思考,因为“心之官则思”,“心思”出圣人。
从“耳听”的聪明人到“心思”的思想者,圣人在圣化中转型。
然,孔子何以不言“性与天道”?此话题,之于春秋诸子已言之纷纷,孔子则因“其生也晚”“其生也贱”,自居为“野人”,故未进入“君子”们的话题,当子产高论“天道远,人道迩”时,孔子未置一词。他自信,在礼乐方面,野人超过了君子,《论语·先进》曰:“先进于礼乐,野人也;后进于礼乐,君子也。如用之,则吾从先进。”
这里所说的“君子”,非从人格上说,乃从身份上言。对身份上的“君子”,孔子不以为然,他认为,与其以身份标榜“君子”,还不如与“野人”为伍。
“存在决定意识”,作为“野人”的社会存在,导致其自我意识亦趋于“野人”,“礼失而求诸野”,礼丢失了,不要去问“君子”,而应该来问他这个“野人”。
不过他却肯定了人格上的“君子”。君子人格,是他国家观念中的一个人格化的目标,他要把“君子”放在国家观念的天平上做价值重估,实现“君子”道德转型。
转型,从根据礼制等级标准划分人群和身份,从以礼仪分别和规范人的不同身份,转向以道德为基础、从礼义起步走向仁义的个体人格的新尺度。“君子”在此一转,从等级身份转向对个体人格的确认。与“君子”相对的,不再是体制外的“野人”,而是处于道德差评体系的“小人”,“君子”与“小人”之辨,画出了政治伦理化和伦理政治化的国家人格的道德底线,一个君子国的理想——道德理性的国度,在“君子”的转型中诞生。
孔子的理想国,纯然是个道德的载体,建立在他的“吾道”上,可他并未追问天道与人道的究竟,而是自称“吾道一以贯之”。在《论语·宪问》里,他对子贡说,没人知道我呀!子贡问缘由,他说:“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
“天”,指天道;“人”,指人道;将它们区分,还是天人相分之道,而“下学上达”,则是“下学人事,上达天命”的“一以贯之”的孔子的“吾道”。孔子言道,仅《论语》中就有六十处,但他既不言天道,也不言人道,而是“一以贯之”,言“天人合一”之道。当子产言“天道远,人道迩”时,犹有“怨天尤人”之心,其实,这是天人相分时遗留的忧患意识。春秋人动辄向天呼唤正义,天无回应,他们就既“怨”且“尤”。
而孔子的“一以贯之”,跨越了“绝地天通”以来的天人鸿沟,以天人合一的方式重新确认了天人之际的自由状态,解除了天人关系的禁令。因此,一种“天生德于予”的使命,从个体生命中升腾,当他周游列国受挫时,他开始反思,并问弟子。以之言于子路,子路直言相告,对他的道产生了怀疑;以之言于子贡,子贡劝告他,不是他的道不对,而是他的道太大,这个世界容不下,让他不妨稍稍修改一下,以适应这个世界;以之言于颜渊,颜渊也认为,他的道太大,这世界容不下,但是,要改变的不是他的道,而是这世界。孔子笑曰:“知我者,颜氏子!”庄子有“相视而笑,莫逆于心”,此真孔颜之乐也!
《论语·子罕》里,有人问:“夫子圣者与,何其多能也?”孔子自谦:“若圣与仁,则吾岂敢?”但弟子们并不这样认为,以子贡为代表,都把他当作“生民未有”的圣人。子贡在许多场合,反复强调“夫子犹天”“如日月之明”,奉之为天尊。孔子圣化,除了从“道”上重启天人之际,还提出了“性相近,习相远”的人性论,在“性与天道”之间,他还建立了“习”的圣化通道,《论语》开篇就说:“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www.xing528.com)
在孔子看来,“学习”就是“下学而上达”,亦即圣化。圣化从“志于学”开始,通过“立于礼”等,至“从心所欲”告终,为“不亦乐乎”做了天人合一的注解。
这张孔子传道授业图,出自新加坡中学三年级课本《儒家伦理》,它传达了关于孔子的现代思考:孔子与现代、儒教伦理与全球化或资本主义,曾经被热捧……
孔子传道授业图
五四新文化运动以后,“孔家店”这一千年老店还要不要继续开下去?
有人喜欢苏格拉底,难免对孔子说三道四;有人还要抱着“孔家店”的牌子,端着儒教的饭碗,要没完没了地吃下去。当然,饭不能越吃越少,碗不能越吃越小,所以产生了现代化与全球化、资本主义的问题,其实这些都与孔子本人无关,而与后人的饭碗有关。不要在现代社会制作一个假古董式的孔子,真正的孔子存在于春秋时期。
西方没有现代化的苏格拉底,中国又何必要搞现代化的孔子?
子路画像砖石,山东嘉祥县出土,可以看到画中的子路头戴鸡冠帽,腰挂小公猪,人物性格活灵活现
孔子率弟子见老子画像砖,原石高56厘米,宽285厘米,山东嘉祥县核桃园乡齐山村出土
东亚的儒家资本主义
谈孔家店的生意,得去找子贡——端木赐。
孔家店的大老板当然是孔子,可经理人是端木赐。
孔子周游列国,那么大的开销,谁来买单?
当然是大老板!可孔子只谈主义,谁来谈生意?端木赐。
他本属白圭、范蠡一流,可他却没有自己的财路,孔子夸他“亿则屡中”,看来他做的就是孔家店的生意。从《论语》我们可以看到,他最善于把孔子当作品牌来经营,他吹捧孔子,当然是发自内心,同时也是生意经。
孔子有两把刀,一把主义刀,一把货币刀,他两手抓,两手都很硬。孔子坚持主义第一,生意次之,所以他总是夸奖颜回,还要子贡表态。
子贡的态度很好,他的每一次表态孔子都很满意。他说,我只能举一反三,而颜回闻一知十,比我强多了。颜回是主义的标杆,这一点颜回也很知趣。
搞儒家资本主义,如果去问孔子,孔子未必会同意,如果去问子贡,他会说,没问题,只能如此。儒家摊子越铺越大,孔家店的生意也要跟上去。
不搞资本主义,生意就很难做下去,谈资本主义萌芽,为什么不从孔家店谈起?所以,他有时候也提醒孔子,不能光谈主义,还要兼顾生意。
他对孔子说,夫子的道太大,这世界放不下,能否修改一下?
颜回听了,马上接过话茬,说,要改的不是道,而是这世界。
听了这两番话,孔子会喜欢谁?孔子手下还有子路,更是原教旨主义,他比孔子还孔子,有时候连孔子都嫌他迂——谁搞修正主义,他跟谁急!履行孔子学说,子路真是完全彻底,为了扶正头上的帽子,宁肯被人砍死。
在这样的同人里,还要做生意,搞儒家资本主义,真是难为了端木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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