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在西周政教中居于核心地位,故有“德政”一说。
然而,到了“王命不行”的春秋时代,“德”也开始游离于王权之外,不再被王权束缚,这样反倒使它在摄取了新的伦理要素之后获得了普遍性,超越王权而有了独立品格。在“德”与传统权威分离后,普通的生命个体也来分享它的不朽。
《左传·襄公二十四年》里,范宣子问穆叔:“什么是‘不朽’?”
穆叔回答说:“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
这样的回答,在流传了两千多年以后,居然还作为座右铭,不仅出现在连绵不断的历史叙述里,而且被列入指导人生的便携式格言里,不光用来评价历史,还用来立足于现实。仅凭一句话,就穿透了国家、民族和历史,一言兴邦,莫过于此!这位穆子,给我们留下的不过寥寥数语,但一句顶一万句还不止,我们甚至可以这样说,一部廿五史,就为此“三不朽”而立,接下来的当代史,也还是在向这“三不朽”看齐。
穆子还说:“禄之大者,不可谓不朽。”官当得大,不能算作“不朽”,保着一家一姓世不绝祀,也不能算作“不朽”,说明“不朽”与官本位和家族无关。
追求“不朽”,跟人性有关,跟做圣人有关,跟人之所以为人有关。人性并非全然“不朽”,人的肉体性、物质性和功利性都会腐朽,但穆子高扬了人性那“不朽”的维度——精神性、事业性和思想性,只有这三方面的成就,才能达到“不朽”。
立德,是精神性的“不朽”;立功,是事业性的“不朽”;立言,是思想性的“不朽”。在“不朽”的维度上,立德位于首列,在“三不朽”的并立中,昂然具有最高的价值。当德从国家人格的德政转变为个体人格的德行,那就是立德;若发以为言论,则为立言;发以为事情,即为立功。由此看来,立德为根本,立功和立言便是发枝散叶。
然而,“德者,得也”(《管子》),“得”什么?周人“为政以德”,当然是“得”天命,那属于天子一人,迄于春秋,天命作为天子“余一人”的特殊性已然式微,正在兴起的诸侯们还能从这式微中分“得”什么?天命只能独有,不能分享,因此,要有一个能够取代天命,向着诸侯们的普遍性的追求转化的最高存在,于是,“天道”接着“天命”出现了。
此时,若向诸子和诸侯再问“立德”要“得”什么?那便是要“得”道,要“得”天道。到了战国晚期,等到韩非子的“君道同体”出现时,天道又开始被专制君主独占。不过,当其方兴之时,天道有如春风明月,是人人可以分享的。在分享之中,诸子意识到,道所具有的普遍性,揭示了一种远在“德”之上的强大力量在推动着政治大变动。春秋初期,道虽多用,却不离德,其义,仍以德行为主,得道以立德。中期以后,已知有德与无德,都要接受天道检验,天道,以其客观性成为普遍法则,如果说礼是制度性权威,德是伦理性权威,那么道就是规律性权威,道对德的超越,是春秋人对周文化的整体提升。
《左传·昭公三十二年》里,赵简子问史默,何以鲁国的季氏,赶走了他的国君,而人民却服从于他?史默就用天道来回答,说:“国家无常,君臣无常,天道从来就是这样。”什么都在变,国家在变,君臣在变,民心在变,只有变永恒不变,变就是天道。
一切都是无常,天命无常,国运无常,民意无常,唯天道有常。所以,仅仅有德还不够,还要有道。有德,不能保证不变,因为在德之上,还有不断变化着的道。
得道,就是顺着道的规律而变化,从变化中寻求不变之道——规律。(www.xing528.com)
平衡打破了,静止动摇了,秩序解体了,连原来具有必然性的天命都变得无常了。天命靠不住,还有什么靠谱?只有一条路,那就是跟着天道走,同天道一起变。
在顺应天道方面,人民比君主更为自然,更加方便,这倒不是人民有什么优先权,而是因为民心思变,天然就是变化着的道的载体,而君主们大都希望守着自己的家国追求永恒,对君主而言,不变当然是最好的,不得不变时,才有所谓“变法”出现。
所以,韩非子就指出,君主与其被动地应付变,倒不如主动地追求变,以君道同体的身份,从天道那里,获得变化的能动性,掌握变化的规律性。当变化来临时,君主不能仅仅作为变化的终端,跟着人民去变,还要成为变化的起点,率领人民一起变,从春秋来看,能变的家国,都变成了王国和帝国,不能变的,就出现了三家分晋、田氏代齐。
从有德到有道,是西周政治思想向着春秋时期的历史性的发展。
从有道到有德,是春秋人按照理性的政治原则所做的逻辑安排。
历史形态的因果与逻辑形态的因果有所不同。历史的因果,是以时间的先后顺序排列的,故德为因,道为果。而逻辑的因果,是按照概念的属性来划分的。以体用言之,道为体,德为用;以本末言之,道为本,德为末;以因果言之,道为因,德为果。
这样的划分,是以道为最高本体,为普遍法则,为根本之因,以得道的过程为圣化,以有道的主体为圣人,将立德、立功、立言这“三不朽”都纳入圣化之中。
法天道,立人道,使春秋人确立了人类理性的权威和尊严,在与王权的“相生相克”中,形成了政治文明的道统观念,王朝更迭不已,王统难免打断,而由人类理性建立的道,却在一代代思想者的努力下流传,无论是在多么厚颜无耻的年代,经历多么艰难困苦的岁月,“天道”总是以其独特的“中国方式”诠释着人的理性——自由之精神,这是春秋诸子的一大贡献。王权失落了,理性益显其尊严,从有德到有道,开创历史新局面。
曾伯陭壶是西周末期春秋早期的青铜壶,壶上铭文之意为曾伯陭选用精美上乘的铜料,铸造一件盛满甜酒的丰壶,用来宴飨宾客,祈求为德无瑕疵,配享宗庙,追孝先人,保佑子孙。在春秋早期,人们依然非常重视修养“德行”,要用最好的金属铸造最美的礼器,祭祀祖先,祈求祖先保佑后人德无瑕疵。如此精美的青铜酒壶,与其被有些评论家评为透出一个王朝末年的颓风,倒不如说用一种新精神之美为春秋开篇。
曾伯陭壶,通高41.2厘米,重9,355千克,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长沙马王堆汉墓出土了半幅帛书,上面抄写了《春秋事语》,主要记载公元前712年到前453年各诸侯国的历史事件,共十六章,两千多字,每章各记一事,没有区分国别,也没有编年。从鲁隐公被杀到三家灭智氏分晋,可以与《左传》互证,但文风与《左传》不同,抄写年代大概在秦末汉初,类似家庭教科书。可见春秋时代的历史转型对后世的影响。
帛书《春秋事语》(局部),纵约74厘米,湖南长沙马王堆汉墓3号墓出土,湖南省博物馆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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