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维说,殷周之际的革命,是一次最为深刻的革命。
政治革命,在西周初年就已完成,那是表层的易姓革命,而文化革命——从神化到圣化,则是深层的革命。从政权更迭深入文化转型,要到春秋时期,才得以完成。当文化革命在春秋圣化大趋势里完成,中国传统政治文化就已基本定型。
殷人“率民以事神”,在神与民的对待性中,要求神化,而周人文化转向以民为本,民心民意被高扬起来与天命相对应,而有“圣人革命观”与“人民价值论”。
那一“观”一“论”,成为文、武、周公以来的圣化两核心。
民,相对于国而言,要反映国的政治属性。但人之所以为人的人格属性,则非国家本质所能完成,也非其政治属性所能确定,它不但取决于国家神祇——“帝”,向国家人格——圣王的转型,更取决于作为个体的人对于自身的反思和反省。在反思中确立人的认知主体性,在反省中确立人的伦理主体性,由此而实现个体性的人格向着普遍性的人性的上升,由此实现君子人格向着国家人格的上升,这就是孔子开启的圣化历程。圣化,就是做圣人。孟子说“人皆可以为尧舜”,尧舜就是圣人,圣人具有全民性,“六亿神州尽舜尧”就是全民性的国家人格的集中反映,而尧舜就成了国家人格的代表,“致君尧舜上”就是要让国君向尧舜看齐,不光作为国家权力的代表,也要成为国家人格的代表。
但圣,还有连尧舜都未能企及的一面,孔子说“尧舜其犹病诸”。
在孔子看来,做圣人,仅仅做到国家人格那一层是不够的,还有一种超越国家人格的人格,那就是来自人本性的人格。如果说国家人格还是一种“绘事”,那么来自人本身人本性的人格就是“素”;如果说礼是国家人格的制度化样式——“绘事”,那么仁就是来自人本身人本性的人格本体——“素”,而孔子就是人格本体的代表。
“绘事后素”——人格本体“素”先于国家人格“绘事”,因此,作为人格本体的仁,也就先于标志国家“绘事”的礼了。先仁后礼,仁为体,礼为用,先圣后王,圣主内,王治外,虽说体用不二、内外一致,但毕竟还要分个轻重、先后、主次……
当然,这也就是孟子为什么要说“孔子高于尧舜”了,它反映了孔、孟以来儒家圣化的基本面,但圣化并非始于孔子,而是从殷周之际革命时就已开始,到了春秋时期,也就是孔子之前的春秋诸子时,圣化已然成了风气,而孔子本人,便是从这一风气中成长起来的,孔子的贡献在于,他把一个时代的风气,放到个体人格的主体性上升华了。
在人性论到来之前,思想活跃的春秋诸子们,已将周公以来的民本主义推到了极致,这主要表现在他们对民、神关系的评价和取舍上。《左传·桓公六年》记录,有楚师入侵隋国,季梁对隋侯说:“夫民,神之主也。是以圣王先成民而后致力于神。”在民与神的关系上,以民为主,此虽源于西周初年“天听自我民听”的主张,但如此旗帜鲜明地表达出来,则是春秋人的独立之精神。抉择于祀神与修政之间,春秋人毫不含糊:修政!
隋侯听取了季梁的那一番话,“惧而修政”,果然,“楚不敢伐”。
一句话,说出一种观念,而一个观念,居然就改变了一场战争。
这不仅是季梁思想的力量,时代共识的力量更为重要。
还有更激进的,《左传·庄公三十二年》,虢国史嚣这样说道:“国将兴,听于民;将亡,听于神。”这就把对民与神的抉择,上升到了国家存亡的高度,对“听于民”还是“听于神”所做的判断,让我们仿佛提前一千多年,就看到了文艺复兴的情景。
我们知道,开启西方近代之门的文艺复兴,首先要面对的,也是人与神的关系问题。神权国家,当然要先神而后民,民本国家则反之,要先民而后神,更有甚者,以至于无神。本来,一切国家都是民本国家,无民不成国,这是常识,但反映在国家观念上,落实在国家制度上,往往就变了,从民本的国家,变成神权国家、君权国家,后来者居上,民本反而被压在底下,被遮蔽了,找不着了。要等到神权不灵了,君权不行了,民本才会被找出来,被扣上国家兴亡的帽子。春秋时代,就是这么一个神权不灵、君权不行的时代。
春秋诸子所思,回归殷周之际,重启汤武革命的民本主义的话题,再配以天命的砝码,民就有了绝对的价值。民贵君轻,先民后神,一股脑儿地推出来,虽然推得很高,却未能在制度安排上落实,未与君权、神权鼎足而三,推出个民权来,也未能在国家观念上推出一个以个人权利为目标的民主来,唯以“民心、民意、民力”,作为君权和神权复兴的老底子,刷新本已式微的家国与天下,使之以新的面貌、新的姿态、新的作为而满血复活。
不过,对照近代化,春秋诸子,还是有了个文艺复兴的样子,并且摆开了启蒙运动的架势,也许有人会问:春秋人有那么超前吗?其实,这不应令人感到惊奇,因为那时是人类文明的轴心期,迄今为止,人类有关文明的所有话题,都能从中找到依据。
在民与君的关系上,民的地位,被置于君主之上,这也很像近代民主思想。《左传·僖公五年》记录,邾文公卜问迁都邑于绎之事,史官卜曰:“利于民而不利于君。”
没想到,作为君主的邾文公,却是这样说的:“如果迁都对人民有利,那就是对我有利,‘天生民’,还要为人民树立一个君主,就是为了对人民有利,而不是对君主自己有利,只要对人民有利,我就这么做了。”他身旁的人提醒他,他的命是可以延长的,为什么不为自己的生命考虑一下呢?他回答说:“我是为人民而生的,至于生命短长,是死是活,让时间来决定,只要对人民有利,就是大吉大利。”于是,他把个人生死放下,决定迁都了。这样的君主,很像黄宗羲在《明夷待访录》里写的“原君”。“原君”不是君主,而是君客,是“天下为主君为客”里的“君客”,这样的“君客论”思想,岂不就是民主观念的先驱?
像邾文公那样的一国之君,要是把他放到一个有宗教信仰的国家去,他的言行,岂不就是一个救世主的言行?或是像摩西那样的宗教先知?但在中国的历史叙事里,邾文公却是一个小到不能再小、小得很少有人知道的小国之君,但他的人格却很伟大。很可惜,中国的历史,没有按照邾文公的想法发展下去,要不然中国也许老早就发展出民主制。不过,你要是满世界去寻找民主思想的源头,我们认为,他也可以算作一个开始。
到了战国时期,儒家里面,有个孟子问世,他就很想找一个像邾文公那样的君主,来做他的仁政实验,可时代已经不同了,战国诸子的思想,已多从民主转向君主,而那些君主,也就自以为是,向着君主专制前进了,哪里还会有邾文公那样开明的君主呢?
孟子和邾文公,这两人都是生不逢时,要是他们能相遇,是否就能以“仁政”的名义,开出中国民主政治初曙的新局面呢?看来,没那么容易。事实上,我们早已知道,这样的事情,从来就不曾发生,也根本不可能发生,但我们的心情还是难免遗憾。(www.xing528.com)
邾文公本人在迁都以后,没过多久,就告别人世,这是一个时代要结束的标志。因为此后的春秋诸子,已开始对民心、民意产生怀疑。昭公四年,子产作丘赋,国人谤之,子宽担心地说:政治取决于民心,然而“民各有心”,你用什么去主导他们呢?
正是对“民各有心”的担忧,人性问题被诸子提了出来。民心复杂多变,君对之如临歧路,而有亡羊补牢之政,而遭灭国之祸。人性论的提出,就是要从复杂多变的民心中求得统一性。民心如目,人性似纲,君主执纲,纲举而目张。人性论一登场,就没有引导人们通往自我意识的觉醒,而是成为运载民心从民主向君主过渡的观念形态的桥梁。
人性论从对人的本质的考察入手,探究在难测人心的背后,有没有相对稳定的人的本质?又如何从人的本质里抓住人性?人性与民心,正如古希腊哲学家如赫拉克利特所说的“一是一切”和“一切是一”,人性,便是那个“一”,而民心,则是“一切”,只要人性“定于一”,民心那“一切”也就搞定了。人性好利,凡属人类,概莫能外,然,民心趋利,则多歧途,必使之利出一孔,因势而利导之,而后能使万众一心,使各行其是者同归一路。
《国语·周语》最早提出了“人性”一说,周卿单襄公说:“夫人性,陵上者也,不可盖也。”所谓“陵上”,就人的本能而言,是一种向上的冲动,在等级化的政治阶梯上,则表现为“往上爬”的进步,当乱世来临而天命未知时,那便是“犯上作乱”,当革命来临时,那就是为了“应天命”而斗争。总之,人性向上,顺之则昌,逆之则亡。
《左传·昭公十年》里,晏子说,凡有血气,皆有争心,这就是人性。人性可化,但不能高压,因为斗争是绝对的,君主要因其性而利导之,将斗争性引入等级与国家之间,而圣化,就是从民心出发走向人性,以斗争性通往圣人革命,在斗争中实现圣王合一的历程。
周人是在刻骨铭心的天命忧患中,走进历史的。
历史,是时间对生命的拷问,是命运对人的拣选。《诗经·周颂》,是周人祭祖时的吟唱,子孙们颂扬祖先有德,以民为本,才能成为天命的选民。
殷人也祭祖,但他们有鬼神意识,没有历史意识。
《诗经·周颂·清庙之什图卷》,(南宋)马和之绘,辽宁省博物馆藏
他们自以为搞定了天上的鬼神,从来不问历史的经验教训。
所以,死到临头了,纣王还在问:我生不有命在天?
王国维看到了周人与殷人最大的不同,周人把他们对文武之德的颂词铸进青铜里,由孔子发扬,成为后世的治世理想南宋画家马和之画《诗经周颂·清庙之什图卷》,表现东都洛邑告成,周公率群臣祭文武之王,颂歌祖先之德,祈求保佑子孙永享天命。想必马和之以此劝勉宋高宗,以德治国。
邾文公,曹姓,名籧篨,子爵。邾文公为邾国第十任君主,适逢春秋争霸,邾国夹在齐、楚、宋、鲁之间,亦不示弱,战争频繁。因北与鲁国接壤,长期为鲁国附庸。不过,邾文公对邾国的最大贡献还是迁都。迁都有利于民,他便毅然将国都由訾娄迁至峄山之阳。果然,迁都不利于君,虽是巧合,但邾文公不久真的病死了。但峄山之阳地理形势优越,易守难攻,周围河湖交错,适于农业生产,加上战争减少,邾国人民也的确得到了稳定实惠。后人多有颂扬邾文公迁都的诗篇,并在峄山建了邾文公祠。如今峄山之阳尚存邾国故城遗址,城内有窑址、房基、土冢、灰坑、瓦砾、陶片等,故城内出土各类文物四百余件。
邾公华为邾国第十五任君主邾悼公。邾公华钟,上有铭文九十三个字,记载铸钟用以祭祀盟祀,娱乐大夫,宴飨士庶。
邾公华钟,通高36厘米,舞纵11.1厘米,舞横14.2厘米,重6.87千克,春秋时期,山东邹县出土,山东博物馆藏
汉画像砖残片上的孔子,山东滕州出土
孔子与南子同辇
春天的花开在秋天里
中国的青春期在春秋,那是自由化的春天,也带有秋天的肃杀。孔子生逢其时,他的思想,既有自由化的春之仁,也带有老成的王权政治的秋之杀。但他毕竟生活在轴心期,那时全世界都沐浴在自由之春中,孔子有幸!
他说,我没有见过好德如好色者。这是在人性觉醒的春天里,才会有的自诩,生活在老成的秋之杀中的人们,走出了“轴心期”的人们,哪里能体会出孔子那一番春天里的扬扬得意呢?
他的言外之意是,只有我自己才能够、才有资格好德如好色,最明显的例子,就是子见南子。卫灵公夫人南子如春天里的花朵,但她也有秋之杀气。她好王权,又好圣人,春风得意时,她忽然想起了孔子,想看看圣人是什么样,还想用圣人的标签给自己化妆。
于是,她请孔子来卫国小住。居月余,卫灵公与南子同乘,招摇过市,并邀孔子相伴。“子见南子”,连弟子都没读懂,后人更是误读不已。
还是多情的明人有想象力,他们不仅创作了因情而死、因情而复活的《牡丹亭》,还干脆把孔子和南子同辇入画,他们懂得人性好色如春天爱花。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