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四川美院进修时,我练习画水粉写生人像,画素描人体,也画花鸟、山水,只是教我们山水的老师过于飘逸与灵秀。一天同学告诉我,你们一个叫石鲁的老乡在我们单位办画展(重庆群艺馆),你去不去看?我当然要去了。一进展厅,我就被震撼了。我从来没有过那样的感受,我当时的情形是真有些精神失常,激动使我失态,控制不住自己,浑身起鸡皮疙瘩,一阵一阵发冷,进而眼泪不停地流,还哭出了声,抽搐得厉害。我不好意思,躲在一个角落里。过了许久,我突然狂笑、傻笑,停不住地笑。一个瘦小的老头靠近我,说:“这是个啥子皴吗?”
“啥子皴?石鲁皴。”
我几乎把嘴里的口水吐到他脸上,怒火中烧,我想出手,控制不住。后来我又走到他面前,对着他大吼:
“不准石鲁有皴法吗?”
老头见状,确实吓得不轻,边看我边溜走了。
愤怒之后,便是狂妄,我觉得我成了伟人,我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人,我伟大得令人难以置信。这是因为有了石鲁,是我发现了石鲁,是我爱上了石鲁,是我懂得了石鲁,是我看到了石鲁,接着我觉得有了石鲁,这世界是多美,天空多晴朗,人们多幸福。一切瞬间变了,包括所有坏蛋都变好了,了不起了。但随后我自卑,我低下,我可怜,我坏,我笨,石鲁太厉害了,石鲁太伟大了。石鲁怎么会这样……
我不能看画展了,我到外边躲了一会就回去了,回到学校我失语了,不再说话了,心情十分沉重,也有几分担心,我会真的疯了吗?石鲁的画对我的轰击很难用语言恰当地描述出来,它不只是高兴或欣慰或愉悦,而是有一些难以启齿的生理改变,从身体的各个部位放电般的麻痒了一遍又一遍。
第二天,我又早早地来到了重庆群艺馆,这次自己对自己下了命令,不能再和昨天一样,惹人笑话。但还是不行,我怎么都压制不住血往头上涌动,心跳加快,眼泪不止,我真难再看下去了。
我知道了石鲁不是我老乡,我是甘肃人,他应该是四川人,但他画的画却是我家乡的山川地貌。从1970年开始,10年时间我画了数千幅的各类美术作品,还从来没这样感动的事件发生。我琢磨着这可能就是所谓艺术的力量,能够创作出这样的艺术作品真是太伟大了,太了不起了。石鲁的艺术,我感到就像一轮初升的太阳,它照耀万物,使万物生辉。他是时代的骄傲,是我们祖国的精神财富。石鲁的画是我在四川美院进修时的最大收获,而美院老师的那些示范,只有技术而没有精神,而那些技术我早就烂熟于心了。但石鲁他给我示范了一个方向,即黄土高原不但可以作为山水画的表现题材,而且在先生笔下,画出了风格,画出了创新,画出了不同传统的神奇作品。从未谋面,而又无比了解与熟悉,过去自己常看、常想、常试的东西,今日竟然有人成功了,兑现了,亮在了你的面前!我一连6天,天天来看石鲁的作品,细细品味他的作品,我认为当今画坛,石鲁是绝无仅有的。
石鲁是大师,石鲁开辟了道路,示范了方向,创造了方法,树立了标准,冲破了藩篱,引领了时代,感召了后来者。他的每一幅作品,都泣血而成,和着泪珠,伴着苦难,但又张扬着正义与文明之气。他一生极力想要证明的要旨是自身的革命气节,向往的是做一名战士,鲁迅一样铁骨铮铮的,对敌人永不低头的战士(我看石鲁画时,对他的出身和遭遇还不十分清楚)。是他的画,是他用毛笔和墨在宣纸上的图像感动了我,击倒了我,我被他的线条墨团震晕了,我不知所措,我不能自已,我想唱,想跳,想吼,想叫,想骂,甚至想飞起来。是他的画,是那些线条和墨团,让我真想哭一场,放声地号啕,把磅礴之泪流淌在他的面前。我认为,哭是当时最痛快的发泄,最淋漓的表达方式,因为是石鲁给我示范了一条路,宽广而壮丽充满幸福与快乐的西藏山水画之路。我认为,只有我在石鲁画中看出了名堂,看出了出路,看出了前途。我窃喜,他们那些低能者,那些芸芸的画众,不懂石鲁而石鲁好像试金石一样区别着智者和愚众,我后悔为什么不早认识他,天水离西安那么近。
六天,我逐一琢磨石鲁的画,猜测他是怎样的一个头脑和容貌。他是我的父亲该多好,艺术就是情感加技巧而让道德滚蛋的家伙。
石鲁的画,他的道德背负不重,我们在审视他哪怕是《转战陕北》这样的纯政治性的作品之时,感动我的,仍然是浓烈的情感和绝妙的技巧,如椽之笔挥就的大山,红的岩,黄的坡,粗线野树,土坎干沟,魔力般的水墨效果,犹如黄土般沉稳厚重继而又奔涌颠簸,激情澎湃,而对于画面中的人,哪怕是红太阳般的领袖人物感觉都好极了。(www.xing528.com)
石鲁才是真正的艺术家,他的才情、他的感情在那个年代能够释放,而且尽情地宣泄,而画政治可以消解政治是才大于道的缘故。新中国的一切都有政治烙印,绘画从有了革命就成了革命的奴才,不想当奴才的艺术家命运肯定是悲惨的,石鲁也不例外。艺术有理由不理睬政治和道德,石鲁做到了。
上世纪80年代,我赴西安专程去拜望石鲁先生,可石鲁先生住院养病。我买了两瓶西凤酒,找到了陕西文联大院,问及先生时,有人告诉我,石鲁正在人民医院高干病房住院呢,任何人不准看,很严重。警察站岗着呢!我是个乡下人,经这么一说,我也就再没有想办法见他,想等以后再找机会,可就这以后却再也没有缘分见到先生了。上世纪90年代初,我在西安举办画展,我专门去拜访了先生的遗孀闵丽生女士。闵女士在她家挂了十几幅石鲁先生的大照片,她开口便说石鲁是革命的,石鲁是革命的,而且不停地唠叨,可见革命搞混了多少人的头脑,真是惨不忍听!我说:“师娘!你的丈夫作为一名伟大的艺术家,比作为一名革命战士更有价值。”但师娘听了我的话好像没有反应。
我在石鲁的画中,看到的不是革命,而是以原生态自然为主体的全新水墨绘画。我懂得了西藏山水不是“井冈山”,不是“娄山关”,也不是黄山、桂林和雁荡山,它是祖国边陲一块独特的,没有任何污染的自然山水,黄土高原与青藏高原是有许多相同之处的。
石鲁的山水有着全新的表现手法,没有技法怎么称画家?以他在1962年画的《转战陕北》为例,画黄土高原本身就是第一人,而用笔用墨的方法是石鲁独创,造型手法粗而润的竖线,表现了庄重坚实的黄土山岩,它伟岸且俊俏,坚实不刻板,大线条的排比,既富有旋律感又内藏节点,黑红色的衬托,墨与色的和谐相得益彰,各自托举。前方,大三角以墨线为主雄浑低沉,富于变化;后山黄土高坡,隐约中有清晰的笔触,线条盘旋急促,好像山峦在跳跃流淌,小的穿插,整体是活的、动的。我想石鲁先生在作画时肯定是夜不能寐、昼不能食的亢奋状态,整个前山就像燃尽的炭火,黑为炭,红为火,黄为烟,使我们感觉到革命战争如火如荼,势不可挡;人民领袖回首东望,胜利在算,他的形象质朴而又坚如磐石,傲立在百仞之上。多么的豪迈和勇敢,整个人体是山的延伸部分,墨色一致,造型连接,不多余而恰到妙处。那种浓淡的对比,粗细的反差,竖墨块与斜线条形成的如音乐般的气氛,流淌蠕动而没有丝毫的多余与生硬。大结构的浑然天成和小笔触的跃动节奏像一部交响曲,鼓舞人心,令人情绪激动。如果说历史上和现实中所有的画家在用严整的线条和着深情讲述山的情节与故事的话,而石鲁是用粗笔蘸着浓墨用情感在肆意地挥舞。面对他的画,我们无法用文字和语言另作表述了,牡丹绽放,我们还能找到比牡丹自身的语言更恰当的文字来书写它吗?石鲁的画当如此。
再如《山雨欲来》,又是一种方法,这种方法是大泼墨,墨色极为丰富,远远超出了古论“墨分五彩”说的界限。用浓墨的大面积平涂一面山的质地与结构,强烈的感情色彩,狂肆放野,但收敛有度,墨色中的不经意留白,宛如音乐的休止符,宝石般的晶莹,像凡·高的笔触,含混的错误堆积,扭曲的线条交汇和任意的色块抵压,造成只有感知而非理性的画面。我们只能感觉到石鲁的浓情、真情、激情的涌动和流淌,是有血有肉又有泪的申诉与吼喊、哭泣。艺术的成分和威力在此尽情显露了出来,让理性和说教滚蛋,让庸才和画匠生畏,更让权贵仇视、嫉妒、摧残和迫害,因为相形之下,一个过了分的美,一个出了奇的丑,是水火不容的。
《山雨欲来》的方法独特而生动,完善又完美,完全可以照此制作。一个大画家的条件仅此就已完备,而石鲁像石涛一样,给我们只是演示了一下,就这一下,就像惊雷滚滚,一直到数十年后的今天,还无有人企及。
《种瓜得瓜》,粗润的大线,浓厚的墨迹,憨态的视角和天真的用意,这些效果和齐白石的线相比较,显然是多了一层智慧和才情,更多了一层真实和纯朴,不高古,无书卷气,不做作,不卖弄,很少有操作感,又似乎是错的,又都是错得恰到好处。那个窗户呀,我们尽情享受着作者的酣意和姿趣,那种无拘无束的乱戳胡抹,竟神迹般地活了;那个梯子,那堆南瓜,笔墨的神奇和幻化,只有大匠才能生发。那个粗糙的木质窑洞的窗户,石鲁可以用水墨演奏出旋律丰富的乐章,那线条是修炼了多少代人才出现的奇迹!内里文化的积淀,人品的涵养,情感的总和还有那宣纸与水墨的“窑变”,那是时代的线条,就像元青花一样,是时代的线、时代的色,只有那个时代,只有那一只窑口才会在同样的火候与温度中生发出如此不可思议的线、伟大的线。
我常常把石鲁和法国雕塑大师罗丹相比,因为我们在罗丹身上能够读出从泥土变成青铜的伟大;同样,我们在石鲁身上能够读懂由秃笔和薄纸造就的时代艺术气节和绘画大师的智慧与才情。
我想,读画不是读画家,是读自己。正如读《红楼梦》,只有相当于曹大师同样水准的人,才知道曹雪芹在说什么,才能感同身受。
石鲁给中国画开辟了一个全新的表现领域,那就是黄土高原。石鲁为中国画创造发明了一系列不同于历史与当代的绘画语言符号,石鲁打破了中国画传统的藩篱,把中国画引人纯正的感情加技巧的正道上,是当代山水画的又一高峰,是划时代的,其他人是不能望其项背的。
石鲁生前死后都没有摆脱悲剧色彩,这是我们时代的悲哀,而非石鲁个人的不幸。这是极其不应该的,发生在这个国度这个时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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