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后期,我住的小镇经过红色洗礼之后一切皆已凋敝,学校里剩下的学生犹如经过冰雹打击过的荷塘,像模像样的所剩无几。升学的路已断,进工厂、当兵一年中没有几个名额。这些八九点钟的太阳,这些革命的马前卒、急先锋的心思已不在学校和书本上了,事实上学校已没有了继续学习的气氛与环境了,昔日教自己的老师已被批斗得伤了感情,文化科技知识全被认定为“封资修”的黑货,同学之间派系杂陈,隔阂不浅。人生的路只有一条,回到家乡,回到生产队劳动。生产队是什么?生产队就是劳改集中营,这里的劳动是无目的、虚假的,无自由的不可选择的强制性苦力劳动,我敢说监狱都要比生产队优越些。比如,监狱劳动按时上班按时下班,比如说监狱劳动还给发一身监服,比如说监狱劳动安顿管饭,比如说监狱劳动三年就三年、八年就八年,是有期限的,有盼头的,而生产队劳动连监狱里罪犯该有的基本待遇都没有。这种制度能够实施的原因,就是中国农村生活着世界上最勤劳、最善良、最落后愚昧的数以亿计的农民。
那时候我已通过书本了解了许多的知识,学到了不少文化,在当地也算得上精英分子。我想当兵,只有当兵才是唯一的出路。但两次当兵都失败,是当地公社领导因为派性有意阻挠我。尤其是第二次,即1970年冬天,我已过了许多关,可谓充满希望,但最后我还是没有走成。正在这时,我的亲戚从拉萨来信,叫我去西藏打工。
1970年冬天,当我们公社彩旗招展、锣鼓喧天热闹地送走我的同学、我的熟人迈向光明的前程时,我擦掉眼泪,穿着破棉袄,背着几块干粮就踏上了去西藏的漫长道路。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我总算看到了希望,我总算可以逃离生产队这座人间地狱了。我不相信,一个中学里的最优秀的学生混不出个人模狗样来,我的决心是“宁可死在外面,不活在家中”(那时候我已被结了婚,有了一个泼妇老婆,初步品尝到了世俗无聊的家庭生活的恶果滋味)。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我告别了生我养我的故乡,怀揣着梦想,朝着西去的列车走去,没有任何牵挂,因为我痛恨这个家,也厌恶家乡,更害怕生产队。唯一隐隐不安的是妻子已怀孕,当时我自己还是小孩,这都是我的父母害我的结果。可当我下了汽车,爬上火车时,心里却忘不掉我的父亲、母亲、兄弟姊妹和妻子,尤其是学校,这个给了我文化、给了我知识,让我有了友谊,更有了理想与意志的地方,我是无法把它从记忆中抹掉的。(www.xing528.com)
校门口还挂着我画的大幅宣传画《农业学大寨》,学校的课桌还残留着我体温的余热,还有那些从小一起读书玩耍的好同学好朋友,还有恩师,还有一双双“水汪汪”的希望的眼睛。
我不再想这些了,因为第一次出这么远的门,我舍下了我喜爱的自制的绘画工具,油画板、油画夹,以及我的表兄送给我的许多苏联小说,还有墙上我的自画像,父亲给我买的许多字帖。那时我已有200多册藏书了,其中还有偷自学校图书室的老版本《红楼梦》。
三天后的中午,我在一个叫柳园的地方下了车,去西藏接待站住下,等妹夫来接我进藏。妹夫比我大十多岁,是个西藏老兵,开车是他的爱好与强项。我们见面时他给我带来了部队的毛皮鞋和一件厚厚的皮大衣,我们在柳园装了货,一起还有两辆结伴去拉萨的新车一起进发。车子一路走得十分吃力,像一位老人,没有劲,尤其上山爬坡,慢得像头牛。还好,利用汽车的慢速度,我却看清了车外的景。我对一切都有兴趣,地名、自然面貌、典故和妹夫讲的青藏公路上发生的故事,到现在都没有忘掉。逃离了生产队这个我虽不是罪犯却被判刑的归属,一颗天生的活脱脱不甘寂静的灵魂已压抑不住,昆仑山的壮美、五道梁的雪景、不冻泉的诗意、唐古拉的寒气已涨满了我的脑际。我默想着将来我如果也能当上一名驾驶员,开上自己心爱的“解放”,我会走一段停一下,用画笔把这些美景全画下来,回家乡让同学们看。
汽车走了8天才到拉萨,当我第一眼看到布达拉宫时,我简直觉得是到了佛国,进了天堂。我心想,今后不论死活,不再离开这个地方了!
高原是粗犷的,高原是荒芜的,高原是陌生的,高原是安详的,高原是壮美的,高原是辽阔的,高原又是肥沃的。他用十分宽容的胸怀,接纳了一位幼嫩的艺术之心,这颗艺术之心,从此开始将艺术的种子播撒于西藏,将来只等着发芽、开花、结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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