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后，我睡在床上想，明天醉蟾请我吃饭，不能去，她是红姑娘，吃完了，至少得给她二三十元，我那时，直隶省银行、津浦铁路货捐局两处的薪水才七八十元，不能那样胡花。第二天，一天没出门，到了六点三刻饭厅里的电话铃响，这时已摆上饭菜，预备吃饭，母亲拿起电话，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叫许姬传听电话。母亲说：“是你的电话。”我接过来是醉蟾的声音，她说：“我请你吃饭，怎么还不来？”“家里来了客人，走不开。”“我预备一桌菜，就请一个客，务必要赏光，晚一点不要紧，千万别做黄牛。”“那我要八点钟才能来。”母亲问：“什么女人请你吃饭？”我就说谎：“是赵美英的妹妹。”这时饭菜端上来了，母亲坐下说：“人家专诚请你吃饭，你在家里吃饱了去，多不合适，趁早你现在就去，省得人家老等。”我只得换了件灰色毛葛大褂，戴上呢帽，出门雇了胶皮直奔日升里。八点零五分到醉蟾屋里，老二说：“你真是贵客，三请诸葛亮才请了来，咱们就入席吧！”让我坐上首，她在下面相陪，桌上四个冷盘，白斩鸡、拌海蜇、燻鱼、卤鸭。醉蟾从面盆里拿起白地青花酒壶，给我斟了一杯烫热的绍兴酒。她说：“这是我从北京带来的一坛京装陈绍，你是杭州人，可以品得出味道来。”
我尝了一口，糟香扑鼻，连夸“好酒，可惜我酒量不大。”“咱们随意喝，您身体弱，别过量。”
这时，端上一盘红烧鱼翅，醉蟾说：“照例先上四个炒菜，因那天你说喜欢鱼翅，所以先上头菜，咱们的周师傅烧鱼翅是有名的，前天，李总长在这里请客，大家都夸鱼翅做得厚而不腻。”说着就拿一只小碗盛了一碗，放在我面前，我夹了一块吃着，又鲜又烂，就说：“这是吕宋黄，是进口的东西。”
我看见是油菜底，就在盘里夹了一根油菜心，其味不亚于鱼翅。醉蟾又给我盛了一碗鱼翅夹菜心。
我笑着说“这两碗下去，我就饱了，别的菜吃不下去了。”
她也笑着说：“你喜欢吃这样，就别吃饭啦！”接着一盘炒虾仁，又白又大，还有盐爆鳝鱼，冬瓜盅……，每样只能尝一筷，味道都很别致。最后一碗枣泥八宝饭，杏仁茶，又是我喜欢吃的，吃了半碗八宝饭，一杯杏仁茶。阿宝和伙计帮助撤掉残肴，换过新桌布，沏上一壶香片。这时，醉蟾从里屋拿出一把镀镍的煮咖啡壶，盖上有英文字，就打开罐头咖啡倒下去，插在电门上煮咖啡，又忙着开一听罐头炼乳，拿出一罐放方糖的玻璃缸，这时，约摸煮了十五分钟，满屋子都是咖啡香味。
她问：“您喜欢吃浓的还是淡一点？”
“这就可以了，太浓了喝下去睡不着觉。”
她拿一只有彩花的瓷杯，倒了一杯咖啡，加上炼乳方糖。亲手递给我说：“你刚才吃的鱼翅，有这一杯下去就消化了。”
我喝了一口，觉得芳香扑鼻，余味无穷。醉蟾说：“煮咖啡，有窍门，用煤球炉烧火候难拿，火大了，煳啦，要用文火，香味不走。现在用电炉，大约十分钟左右就得了，火力匀，香味足，这是我在北京的时候，有一天外交次长来我那里，我用煤球炉烧咖啡，他教给我要用电炉烧，当时，前门大街买不到这种电炉，这是他从东交民巷一家外国铺子里买来送给我的，他还教我两个人喝放多少咖啡，多少水，四个人喝加一倍。”她还说：“最好用炼乳，鲜牛乳水分多，对咖啡不合适。”
喝完咖啡，醉老二又拿出两只莱阳梨，我说：“刚才吃得太饱了，咱们分一个吃吧！”
醉老二笑道：“你真是少爷，梨不能分了吃，这是忌讳的，我给你削了尝尝，这是一个山东朋友送我的，别瞧外表不好看，味道可甜哪！就是有一桩不好，越是好梨，往往有虫。”削完了说：“你的运气不错，没有虫。”我吃了一片，又甜又嫩，吃完了没渣，比起鸭梨、京白梨，另有一种风味，真是名不虚传！
这时，醉蟾拉着我的手到了她的卧室，先闻到一股醉人的法国香水味，只见一盏捷克的手工刻花带罩的台灯，摆在床前方茶几上，一张不挂帐子的矮铜床，铺着绣花床单，一对绣花枕头摆在当中，床上摆着一副精致的烟具，红木嵌银丝的长方烟盘，太谷灯、象牙枪。醉蟾叫我躺在上首，她躺在我怀里，拿起一个红铜小勺，从银匣里把烟膏倒在铜勺里，摆在烟灯上熬，用烟扦子不住搅拌成一个象桂圆大的烟泡，然后用手分成四个小泡，拿烟扦在白铜卷板上烧成四个烟泡，就拿一个安在烟斗上对准眼，她就站起来躺在对面替我对火。我抽了两口，她叫我调边，躺到下首再抽两口，因为我告诉她，每顿饭后抽四口，是医生规定的。因为这是最好的热河土，香味不如云土，但后劲大，我觉得迷迷糊糊发懒，站不起来，我说：“抽醉了。”她说：“你躺着，闭上眼养养神。”就削了一个苹果，一片一片往我嘴里送。这时，我看见墙上挂着一张醉蟾的照片，上了彩，我问：“这张照片的彩漂亮极了，是怎么回事？”
“这是三年前在北京照相馆拍的照，徐悲鸿的学生看见了就拿回去上了彩，脸上的颜色非常准确，大家看了都叫好，我就配镜框挂起来了。”
她又说：“咱们俩几时到照相馆拍张照片，留作纪念。”(www.xing528.com)
“照相是可以的，但千万别挂在墙上，要是有人看见，传到我父亲的耳朵里，我就要挨骂。”
醉蟾哈哈大笑说：“你真是傻瓜，要把咱们的照片挂在卧室里，客人看了吃醋，说我有小白脸——热客，声张出去，花钱的冤大头就不来啦！这张照片，只能放在我的首饰匣里锁起来，除了我谁也看不见。”
以后，我和醉老二合照的照片，一直保存到文革时，才被暴徒劫走。
那天，我忽然想起身上只带三十元，今天的局面，至少得给一百块她才够本。醉蟾看我有心事，就问：“想什么啦？”我站起来说：“我要回去了”。就从身上掏出三十元交给她，并声明：“今天我以为是小吃，想不到如此丰盛，这点钱你先收下，改天再补。”
她笑着说：“你怎么来这一套，咱们是同乡，是朋友，我没有拿你当客人。”这时，阿宝送热手巾把进来，醉蟾忙把十元钞票塞在她手里说：“这是许大爷给你的。”阿宝把钱收下，道了谢。醉蟾说：“叫周师傅进来。”阿宝传话，周师傅说：“今天的菜还合口味吗？”
醉蟾把十块钱交给他说：“许大爷说你的鱼翅烧得好，这是赏你的。”
又命阿宝叫拉车的陈阿四送我回家（按当时的红姑娘都有自备包车），就把十块钱给阿四说：“这是许大爷赏你的。”
临走时，醉蟾在我耳朵边说：“过几天，约好潘大夫咱们到起士林吃西餐，你没事来聊聊，我喜欢听你的唱。”
最后我问她：“你怎么晓得我家的电话？是钱二麻子告诉你的吧！”
“钱二没有来，前天，你走后，我看你心里有事，怕你不来，从钱二口中露出你老爷子在财政厅当科长，第二天上午我打电话到财政厅传达室，打听许科长家里的电话，听电话的就告诉了我，到了快七点钟，你没有来，我就打电话给你，是位老太太的声音接的。”
“你猜接电话的是谁？是我妈。她说：‘有个女人打电话给你。’我拿起电话心里扑通扑通直跳，我说家里来了客人，是谎话。我妈问是谁打来电话，我说是赵美英的妹妹打来的，老实说我不敢出门。她说：‘人家请你吃饭，现在已经七点半了，还不快去，免得主人老等你。’这才赶来吃这顿好菜。醉老二拿眼睛瞪了我一眼，脸上带着生气的样子，拧了我脸上一下，半真半假地说：“你这个小没良心的，要不是老太太叫你来，我看你就没有打算来，可惜我一片真心，换来了假意。”
我也觉得不合适，可是话出如风，收不回来啦，我就向她解释：“自从钱二带我到你这里，我想你是见过大场面的红姑娘，我是在机关里赚薪水的职员，咱们到不了一块儿，所以我闪着你，今天你请我吃饭才觉得你对我真不错，心里感到不安，请你原谅。”
醉老二笑着说：“你真是猪八戒吃人参果，不知好歹，我为了请你吃饭，可算费尽心机，连阿宝和周师傅我都敷衍到了，我对你这番心意，是那些花钱的阔老们得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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