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霁野
对于电视,我的兴趣不大,一般是不看的,只偶而看看中国女排决赛,动物世界,或根据名著改编的电影和电视剧。《四世同堂》因为次数太多,一上来我也无心收看,后来听说是近年电视剧佳品,又在吃午饭的时间播放,老舍同志又是我很怀念的朋友,我想绝不能放过收看的机会,幸而全部收看了,引起许多回忆和感触。
抗日战争第一年,我在天津继续翻译《战争与和平》,因为住在租界,得以苟安,日寇的暴行只偶而听到。第二年我去北平辅仁大学任教,这个学校是美国和德国的天主教会合办的,所以前几年还没有受到日寇的直接干扰。但在太平洋战争爆发后,美国人做了战俘被集中,日寇的魔掌就伸进学校了。
辅仁大学有几个教授组织了一个秘密的文教委员会,受国民党的领导,目的是要为未来的文教界人士安排工作,使他们不与日本人合作;输送学生到未沦陷区;对学生进行爱国教育。我虽然对国民党并无好感,觉得它总算与共产党合作抗日了,所以在断然拒绝参加国民党的同时,我参加了这个会,想略尽微力,做一点应该做的工作。
《四世同堂》中所描写的日寇暴行,有些耳闻,有些目覩,觉得很真实。有些人物的爱国热情和硬骨头精神是主流,反映了当时的实况;少数败类,那时候当然也有。捕人杀人的事日有所闻,我就有学生被捕过,也有相识和不相识的青年被日寇宪兵逮捕审讯。他们对我十分关心,总想方设法把日寇问到我、特务跟踪我的情形透露给我。我想,我是他们已经掌握的线索,是浮在上面的人,他们是不肯轻易动手的。我每天上午到学校,下午午睡后同妻用小车推两个孩子到很近的北海公园玩耍,其他时间几乎足不出户。文教委员会若开会,我建议几个人到公园坐茶座喝茶闲谈,即使有特务钉梢,他们只从口型怕也了解不到什么。我们的书生气十足,以为这样就很可以保守机密了。
一九四二年年终,天气晴朗,并不很冷。有个朋友送了我们一个旧照相机,妻同我带孩子去中山公园玩,想顺便为孩子们照几张相。这是我第一次试手,以后印出结果很好,我们很高兴。回家时却听到一个不祥的消息:常维钧夫人葛孚英告诉我们,维钧被日寇逮捕了,那时还关押在附近的警察局,日本宪兵设在北大红楼下面的拘留所或者已经人满。我们托人营救,他告诉我们,辅仁大学的情况日寇已经一清二楚,不久还要有多人被捕。文教委员会的主要负责人已经逃进国民党统治区,两个其他成员果然被日寇宪兵捕去了。对我虽还未动手,我想只是时间问题,不如采取上策了。
同妻商量的结果,全家先去天津,如被扣捕,就说是回岳家探亲。若无动静,我只身夜间从天津出走。我们于一月五日到天津,很顺利。妻的弟妇有个弟弟是共产党地下党员,她同他联系,原说几个小时就可以进入冀东游击区,但他因紧要任务牵身,在约定的时间没有来。不久前,有个同乡突然到北平找我,他说他是贩运中药材到天津出卖的。我从他那知道,从徐州经商邱,亳州到界首这条路畅通无阻,因为日寇利用这条路吸收国民党统治区的物资。我原也想回故乡叶集,如能安居,设法接妻和孩子回去,界首离叶集不很远,所以我决定从这条路逃出沦陷区。不料到了界首,听说叶集再度沦陷,我只好改变主意先去洛阳。沿途果然见到小车络绎不绝,都是向敌陷区运送各种物资的。到洛阳听说,经商的后台都是国民党军官,也听说有集中营,关押的多是要去延安的青年。伤兵病院的情况真是不忍目睹。这种种情况,我在沦陷的北平是万想象不到的,我终夜失眠,记忆力衰退,一周内头发全变白了。无家可归,我只好到重庆去找生路了。我先到北碚复旦大学任教,一次集会,时时全体起来,我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只觉得一个人坐着很无聊,后来才知道,提到“蒋总裁”或“蒋总司令”,都要这样肃然起敬。我的逃亡生活虽然告一段落,仍然“既伤国破群奸误,复叹家亡音信无。”过一段时间,我接到故乡和北平的家信,知道病故的四弟星野“一息微存尚恋人,呼医索药不堪闻”的惨状,心痛欲绝。妻的信告诉我,她在我走后被日寇捕去关了三周,因为敌寇妄想劝动她写信让我回去,被他们“逆用”(也就是做汉奸),倒没有给她吃什么苦头,就把她释放了。
读李何林同志的文章《回忆从台湾到华北解放区》,引起一些去台湾和从台湾逃出的回想。抗日战争胜利后,一九四六年五月我回到故乡,那时国民党发动的内战实际上已经开始了,找工作比较困难,我原想就在故乡住下译书,却接到许季茀先生的函电,约我去台湾省编译馆工作,我答应去,去时经过霍邱,问何林如有机会,是否也愿意去。我是一九四六年十月,他同振华是同年十二月到达台北的,妻也和我同去编译馆工作。我为编译馆编印外国文学名著,印行了我译的《四季随笔》,妻译的《鸟与兽》,还有几本书并未印出。“二.二八”起义后,编译馆五月就被解散了,何林同我转到台湾大学,妻转到师范学院附中教书,都是季茀先生推荐的。
何林比我更热心政治活动,我更愿比较系统地读读台湾大学馆藏的外国文学书。我知道他到后不久即组织民盟地下小组,但鉴于当时国民党特务猖獗情况,只取个人联系的方式。但一个盟员终于被捕了,他的夫人告诉了何林,他就得考虑如何应付。何林有些地下工作经验,做事十分果决,便以母病回乡为借口,请假一个月省亲。我送他上船,亲眼见到他平安无事,对他算放心了。
振华在女子师范学校教书,家离学校很近,我们知道特务一定会去查究,便去看看究竟。特务对何林回乡半信半疑,时常去捣乱,我们以为一月后同样以回乡省亲为借口,一定走不脱,不如安安静静教到暑假,同时设法通知何林不要等她们。学校放假,离台的人较多,她走时倒没有什么麻烦。(www.xing528.com)
何林是一九四八年四月逃出台北的,我逃出是在一年以后了。我本来没有什么政治活动,连民主党派的地下组织也没有参加,国民党仍然认为不够驯顺,大概因为我爱发牢骚,有时骂他们几句,有时还与一些“不法分子”有点接触。有一件事,现在想起来还不禁一笑。地下党员楼适夷同志过台北去香港工作,约我见面谈谈,会晤的地点在国民党政治犯拘留所,招待的主人是该所所长!这大概是国民党特务意料不到的。
但不久以后,台湾大学外文系一个助教托一位教授转告:他看到一份从新竹送到台北的公文,要逮捕我,因为我掩护两位当时颇知名的共产党员到台北进行活动。为证明他的消息确实,他说公文的号数他都记得。我想这真是活见鬼,他们既已知名,我如何掩护?我料想这不过是夺饭碗和住宅的阴谋,所以置之不理。理也无法理,手里没有分文,一家五口怎么逃走?何况既已有令,逃也逃不脱。教书读书食睡如常,不知不觉一个多月过去了,并无半夜鬼敲门的事。
一天我班上一个学生黄猷来告别,他本来常陪送我回家,我请他到屋里坐一坐,经过一番考虑,我把上言的情况告诉他了。他说一点不能迟疑,并愿把已经买好的到香港的飞机票给我第二天走。我因为那次逃亡使妻受到牵累,表示不走,他说那就托人买船票送来,全家人同走,我同意了。
隔天中夜,欧阳百川坐大卡车送船票来,我们在微雨中急驶到基隆,在海岸换乘小船,躲过检查岗,上了去香港的英国轮船,不到两小时就开行了。
行前我只向两个友人告别,其中一位是住在我隔壁的谢似颜教授,他是在师范学院教体育的。他尊敬鲁迅先生,为人爽直,富于正义感,憎恶国民党反动统治。师范学院一次几百学生集体被捕,似颜直言抗议,并为学生送食物和慰问信。这自然遭到国民党反动派痛恨。我走时,就听到他要被解聘的传言,几月后听后出来的人说,暑假后他就没有接到聘书了。他一家七八口人,靠他一人维持,我想这如何是好,怕他们要流浪街头饿死。我出走后,多年听不到似颜的消息,但一直没有将他们忘记,前年意外从南大外文系一位教师处听说,似颜的一位亲弟弟在美国一所大学任地理系系主任,我喜出望外,给他一封信询问似颜的情况,他回信说,似颜已经逝世,夫人健在,还在台北,子女都已成人,各有工作,一位还在北京。我很觉欣慰。似颜的弟弟回国访问,我们晤谈甚为欢快。他说似颜渡过难关,全靠朋友的帮助,他自己留学是勤工俭学性质。
我们从香港坐船先到天津岳家,离别十多年,经过一场战争浩劫,还没有遭受太大的灾难,总算是很可庆幸的了。几天后,我们去北京,被安置在远东招待所,等待分配工作。在解放了的北京,同维钧、何林、建功等老朋友夫妇欢聚畅谈,真是人生一大乐事。参加第一届文代会及其他庆祝会,见到多年景仰的杰出的革命领导人,对现代革命史和解放区文艺活动和成绩补补课,感到欢欣鼓舞。
从北京的报纸略知,我从台北逃出后,引起一场小小的风波。特务叶青想到台湾大学做教授,台大校长傅斯年拒绝了,叶青便借我出走的事大肆攻击,说台湾大学是“共匪”的巢穴。据说傅对叶青说,“我不是干你那一行勾当的。”一个学生写信告诉我,在当时未解放地区的报纸上,对我大肆诬蔑谩骂,说我“逃往匪区”。
一九四九年秋,我到天津南开大学外文系教书,实际上是“跑龙套”。一九八〇年我申请退休,二年后被批准离休,还挂着外文系名誉系主任称号。离休后,除担任天津市文联主席外,整编自己的文集,估计再有二年就可以完工了。
一九八六年二月廿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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