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现代国家的城市规划经验来看,共享街道资源的开放型街区显然是城市形态的主流,封闭型小区很少见。从中国历史来看,告别封闭型居住区、走向开放的街市,也是发生在唐宋之际的历史大势,构成了唐宋变革、从中世纪城市向近代城市转型的内在动力。
许多人都知道,宋代之前,中国的城市治理实行里坊制,以北魏的洛阳、隋唐的长安为典型。一个严格实行里坊制的城市,如唐代长安城,就如一个巨大、工整、方正的棋盘,正方形的城墙里面被分割成一百零八个方块,每个方块就是一个里坊。里坊跟我们今天所说的小区有点相似(但不可等同),那就是其封闭性,而且里坊的封闭性远远大于今天的小区。
每一座里坊都有围墙包围,与外面的街道相隔离,严禁居民翻墙,《唐律》这么规定:“越官府廨垣及坊市垣篱者,杖七十。侵坏者,亦如之。从沟渎内出入者,与越罪同。越而未过,减一等。”又以“疏议”的形式解释这一法条:“官府者,百司之称。所居之处,皆有廨垣。坊市者,谓京城及诸州、县等坊市。其廨院或垣或篱,辄越过者,各杖七十。侵,谓侵地;坏,谓坏城及廨宇垣篱:亦各同越罪,故云‘亦如之’。”坊墙如果倒塌,政府会要求坊内居民及时修复,如唐代贞元四年(788年),皇帝下诏:“京城内庄宅使界诸街坊墙,有破坏,宜令取两税钱和雇工匠修筑,不得科敛民户。”
◎唐代长安图。转引自程光裕、徐圣谟主编《中国历史地图》,中国文化学院出版社(台湾)
坊墙开有坊门,供居民出入,坊门由“坊正”(相当于居委会主任)按时开启、关闭:“五更三筹,顺天门击鼓,听人行。昼漏尽,顺天门击鼓四百槌讫,闭门。后更击六百槌,坊门皆闭。”也就是说,日落之后,街鼓敲响,城门与坊门都准时关闭。次日早晨大约6点钟,晨鼓响起,坊门才开启。按唐代法律,坊正如果“非时开闭坊”,将被处以“徒一年”的刑罚。
坊门关闭之后,整个城市实行夜禁,禁止行人上街,只准在里坊内活动,或者洗洗睡。在夜禁时段内无故上街溜达,即为“犯夜”。按《唐律疏议》,“诸犯夜者,笞二十;有故者,不坐。闭门鼓后、开门鼓前行者,皆为犯夜”。更有甚者,一宦官“酒醉犯夜,杖杀之”。
这样的里坊制度,尽管有利于维持井然有序的城市秩序,保护居民区的安全,但是显然,它也严重限制了市民的活动自由、束缚了市民生活的丰富性。因此,大约在中晚唐的时候,里坊制度开始受到市民的挑战,由此拉开了政府与居民之间的长期博弈。
居民挑战里坊制的做法包括:其一,侵占坊内的街巷、造屋开店。在严格的里坊制下,居民区是不允许开设市场、店铺、酒肆的,市民购物只能跑到政府指定的商业区。但唐德宗时代的大历十四年(780年),有不少官员(可以将他们理解为有特权的民居)干脆在“坊市之内置邸铺贩鬻,与人争利”。朝廷要求“并宜禁断,仍委御史台及京兆尹纠察”。(www.xing528.com)
其二,坊门不按时启闭。如唐文宗时代的太和五年(831年),有巡使报告皇帝,长安的一部分里坊,有居民“向街开门,各逐便宜,无所拘限,因循既久,约勒甚难。或鼓未动即先开,或夜已深犹未闭,致使街司巡检人力难周,亦令奸盗之徒易为逃匿”。巡使还建议:“请勒坊内开门、向街门户,悉令闭塞。”
其三,坊墙倒塌了没人愿意修复。如唐中宗时,“洛阳县申界内坊墙因雨颓倒,比令修筑。坊人诉称:皆合当面自筑,不伏率坊内众人共修”。按唐朝法律,坊墙倒塌,要由全坊居民出钱维修,但现在有坊墙“因雨颓倒”,坊内居民却不愿意承担修整的责任,要求应由塌墙对面的那一家人负责修复,为此还闹到了衙门。可以相信,在唐朝中晚期的长安城,不少坊墙其实已经倒塌,且未及时修复。
再经唐末至五代战乱的摧残,许多城市的坊墙都不知什么时候被推倒了,里坊制已经处于风雨飘摇之中。到了宋代,作为首都的开封府,整个城市格局都跟盛唐时的长安城全然不同,就如我们在《清明上河图》上看到的那样:坊墙早已不见踪影,街巷四通八达,人们临街开店,形成热闹而喧哗的街市,有如现代城市的开放性街区。夜禁的制度也松弛下来,城市彻底灯火通明,“夜市直至三更尽,才五更又复开张,耍闹去处,通宵不绝”;“冬月虽大风雪阴雨,亦有夜市”。而在里坊制下,夜市是不合法的,“六街鼓绝尘埃息”。
北宋开封这种摆脱了里坊制束缚的城市繁华,是北魏至隋唐时代的政府所不乐见的,因为它对城市治理与旧秩序带来了挑战。隋朝时,隋文帝驾幸汴州(开封),“恶其殷盛,多有奸侠”,便任命能吏令狐熙为汴州刺史。令狐熙上任后,着手整顿城市:“禁游食,抑工商,民有向街开门者杜之,船客停于郭外,星居者勒为聚落,侨人逐令归本,……令行禁止,称为良政。”恢复了里坊制的井然秩序。
对城市的主政者来说,整齐划一、井然有序的审美图景无疑是很有吸引力的,即使到了北宋前期,宋政府还是希望恢复里坊制下的城市秩序。比如至道元年(995年),宋太宗“诏参知政事张洎,改撰京城内外坊名八十余。由是分定布列,始有雍洛之制”。这个“雍洛之制”便是指唐代洛阳城的里坊制。咸平五年(1002年),宋真宗又任命谢德权拆除汴京的侵街建筑物,谢德权以霹雳手段拆迁后,上书建议置立“禁鼓昏晓,皆复长安旧制”。这个“禁鼓昏晓”,即唐代里坊制的配套制度——夜禁制。
然而,这种与城市商业、市民生活为敌的审美秩序,已经不值得宋朝市民留恋,宋政府终究未能恢复唐朝的里坊制,有学者“查遍了宋朝诸臣奏议,有关京城开封的营造内容相当丰富,论及修筑城池及宫殿寺庙等等,但是涉及全城的坊墙,关于其修或拆的奏议,却只字未见”。这可能是因为,再没有一个宋朝人愿意在坊墙已倒塌的开封城重新建造围墙。到了宋仁宗朝,开封市民突然发现,“二纪(近二十四年)以来,不闻街鼓之声,金吾之职(掌禁鼓的官职)废矣”。谢德权重新竖起来宣告坊门启闭时刻与夜禁时间的街鼓,不知不觉已废弃不用。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里坊制彻底瓦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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