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离开故乡15年后,突然生出一个强烈的念头:写写自己的家乡。以往从没有这样的想法,就好比是,有一颗种子在土壤中埋了15年,一直悄无声息,却不知不觉间已经发芽破土。
我想讲讲散落在家乡山野、海角间的各处“宋迹”,讲讲一个王朝穷途末路之际在故乡留下的悲怆背影,讲讲千百年来乡亲对这个王朝永不忘却的纪念。
南宋咸淳九年(1273年),樊城、襄阳为元兵攻破,临安门户大开,蒙古军团顺长江而下,直指临安。德祐二年(1276年)正月,元兵占领临安,谢太皇太后带着五岁的宋恭帝赵显投降。但此时,南宋尚未灭亡,因为恭帝的哥哥益王赵是、弟弟卫王赵昺在殿前都指挥使江万载的保护下,顺利逃出临安城,一路南下,在婺州时,得礼部侍郎陆秀夫带领一部分宋朝大臣来投,在温州时,又召回宰相陈宜中、大将张世杰。二王与将臣在温州登船入海,自海路抵达福州。五月,众人在福州拥立赵是为帝(是为宋端宗),以福州为行在,改元景炎。
但是,元兵穷追不舍,福州已非久留之地,南宋小朝廷只能离开福州,流亡南下。景炎元年(1276年)十二月,端宗君臣经海路进入了我家乡县境内,在一处叫作“甲子门”的港口登陆。元兵很快杀到,危难之际,当地渔民首领郑复翁率领疍民击退元军。方志载:“郑复翁,甲子港人。宋端宗至甲子时,元兵追至,复翁椎牛誓众,率义兵攻袭之,夺其兵船多艘。”自此,郑复翁追随端宗左右,直至后来在崖山(今在广东新会)迎战元兵,覆舟而死。“扶大厦之将倾,挽狂澜于既倒”是了不起的盖世功业,而明知狂澜已不可挽,仍然为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更加令人肃然起敬。
郑复翁击退元兵后,敝县乡绅范良臣也捐献粮草、犒劳宋师。“行朝”(流亡政府)得父老乡亲之助,惊魂稍定,驻扎甲子港,在此度过了春节。宋师停驻的渡口,有一怪石嶙峋的山头,因宋师在此待渡,故名“待渡山”。明朝万历年间,驻守甲子所城的参将张万纪、守备胡文恒在山上修建了一座“进食亭”,亭内立了陆秀夫、范良臣给宋帝献食的石像;亭下又建有一处“将军宿”,纪念勤王报国的郑复翁。至今在广东陆丰甲子古镇,还可以找到“进食亭”“将军宿”等遗迹。
景炎二年(1277年)正月,在郑复翁带领的五百名义兵护送下,南宋“行朝”从甲子港出发,沿着海岸线往南行驶,进入家乡东部的东溪,准备将战船驻泊于水陆交通便捷的丽江浦,以此作为抗元大本营,并在此等候与文天祥率领的部队会师。
明清时期,闽广商船可以从福建泉州航海而下,再经敝县境内的东溪至西溪,从丽江浦出海,直抵广州湾,从而绕开海岸线弯曲、暗礁密布、波涛汹涌的遮浪半岛。但是在南宋末年,这条航线尚未开辟,因为东溪至西溪是断开的,中间“一望沃野,水道不通”。宋师至此,发现东溪至西溪相距最近处不及四里,且地势低洼,乃决定开凿一条运河,贯通东西溪。
南宋“行朝”遂暂时驻扎于东溪,一面休整,一面命士兵开挖运河。宋师开凿的这条运河,后来被命名为“宋溪”,宽约60米,深为5米,长为1500米,笔直无曲,将东溪与西溪连接起来。其后宋师全部覆灭于崖门,但他们在我家乡留下的宋溪,却遗泽于后人,方便了商族往来,明清时,“闽广商船”“由广贩盐诸舶,往往聚此”。
宋溪之畔,后来形成了一个村落,叫作“宋溪头村”;村北五里处的山岭,有宋师为运输之便而夯筑的土阶,长约500米,后人取名“宋师岭”;村西有一圆形小山,相传宋端宗与其弟赵昺曾在上面扎营,称为“宋王山”。如今故迹尚存,常有文人墨客至此凭吊。
可惜东西溪已凿通,元兵却步步迫近,南宋“行朝”只得在景炎二年(1277年)年底左右,从丽江浦泛舟出海,又开始了在海上的漂泊、流亡。
撤退之际,端宗曾在敝县境内的鲘门镇平岭扎营夜宿,半夜地震,地动山摇,宋帝大惊,相传陆秀夫用草鞋蘸泥,在一块大石头挥书“壮帝居”三字,居然得片刻安静。明嘉靖年间,一位叫作雍澜的备守道佥事途经敝县,听闻这一传说,前往平岭凭吊,并在岩壁上题刻了“壮帝居”三个大字;清代乾隆年间,本地乡绅集资在“壮帝居”石刻下建造了一座庵寺,名“宋存庵”,取“江山永在,宋室长存”之意。今庵寺只存残瓦颓垣,门额依稀可见“宋存”二字,残壁犹存二联,其中一联曰:“风雨难磨王者字,君臣犹享宋时山。”大宋虽亡,但怀念它的乡亲,却以修庵祭祀的方式,隐讳地表达了“宋室长存”的愿望。(www.xing528.com)
景炎三年(1278年)春夏之际,南宋“行朝”在海上漂泊之时,年仅十岁的端宗皇帝承受不了颠沛流离、担惊受怕的流亡生活,不幸在湛江硇洲岛病逝。陆秀夫、张世杰又拥立端宗之弟赵昺为帝,改元祥兴,进驻崖山。
这个时候,在江西辗转作战的文天祥追寻着“行朝”足迹,赶至敝县丽江浦,但此时宋端宗已退走,君臣终不能会师。恰好邻近的潮阳县,有盗贼陈懿勾结元将张弘范,进攻县城,文天祥遂移师潮阳,对付陈懿。张弘范闻讯驰援陈懿,迫使文天祥退回敝县。祥兴元年(1278年)十二月二十日,文天祥部在敝县五坡岭埋灶做饭,为元军围困,全军覆没。文天祥吞服下随身携带的冰片,欲自尽殉国,却因药力失效,未能死成,为元兵所执。
三年后,文天祥在元大都就义,死前留下绝笔《衣带铭》:“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唯其义尽,所以仁至。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
两百年后,明正德十年(1515年),敝县邑生吴子昌提请广东提学在五坡岭上建立表忠祠,祭祀文天祥;惠州守备陈祥又建“方饭亭”于祠后;惠州知府甘公亮复从庐陵取来文天祥画像,勒像于石,并于画像碑题刻文天祥《衣带铭》,立于亭内;又于亭柱铭刻一联:“热血腔中只有宋,孤忠岭外更何人。”
“热血腔中只有宋”的孤臣孽子,其实又何止文丞相一人?祥兴二年(1279年)春,南宋“行朝”与张弘范率领的元军在崖山展开最后一战,宋师大败,陆秀夫背负宋帝昺蹈海而死,数以万计的宋朝军人与遗民投水殉国。张世杰突围而出,却于海面遭遇台风,将士劝他登岸,他说:不必了。复登上柁楼,仰天大呼:“我为赵氏,亦已至矣,一君亡,复立一君。今又亡,我未死者,庶几敌兵退,别立赵氏,以存宗祀耳。今若此,岂天意耶?若天不欲复存赵祀,则大风覆我舟。”言毕,风涛愈烈,舟果覆,张世杰落水溺亡。
宋师全军覆灭的消息传回敝县,一名正准备驰往崖山勤王的南宋将士,望着西南方向恸哭,随后在“壮帝居”附近跳岩而亡。乡亲不知其姓名,称其为“岩公”,后又在其跳岩处修建了一座“岩公庙”,庙内奉祀文天祥、陆秀夫、张世杰、岩公四忠烈。
敝县乡亲与南宋末代朝廷的交往,以“待渡山”代表的勤王启幕,复以“岩公庙”象征的殉国落幕。在乡亲心目中,那一个他们生死相随的王朝从未远去,一直活在庵寺、祠庙联结起来的平行世界中。
尽管蒙元代宋已经是铁一般的事实,但相传敝县乡亲从不承认元朝这么一个王朝,他们不使用元朝的国号与年号,若家中老人去世,其子孙只修墓,不立碑,以避免墓碑上出现元朝国号、年号。我第一次听到这样的传说时,心里非常震撼,想不到家乡的先人会以如此决绝的态度拒绝新朝、缅怀旧宋。
我无法判断这一传说的真伪,但在2007—2011年的全国文物普查期间,敝县发现了多处宋墓、明墓与清墓,以及若干座灰沙夯筑的无碑古墓,从其形制、建筑风格看,正是宋元墓风格,似乎可以与那个古老的传说相印证。其实,即使传说的内容不可信,但这一传说出现本身,已经显示了人心所向。
这些年来,我一直热衷于讲述宋朝故事,追寻大宋文明,现在回过头一想,我写的那些文字,大概与乡亲们在故乡“宋迹”上建造的庵寺、祠庙差不多吧,都是为了向一个虽已覆灭、却永远活在我们彼此心里的王朝及其忠烈致以敬意,存之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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