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迁著史,实现了“成一家之言”,成为我国史学成长起来的标志。
家,本来是社会组织单位,后来用于学术领域,称具有独立思想体系的流派为家。先秦时,有阴阳、儒、墨、名、法、道等家。司马谈论述各家学派,特别推崇道家,认为道家是融合各家之长,能随时适应客观变化,表明司马谈吸收各家所长,自成一家的抱负。司马迁将此看得格外重大。他认为:周公以后五百年,孔子写了《春秋》;现在孔子去世又五百年了,他应该继承孔子的事业,这是不可推卸的责任。
政治上,司马迁看到汉武帝时代政治上的问题,他批评秦始皇、汉武帝时的重赋税政策,《平准书》批评汉武帝对外四处征战,造成“天下苦其劳”,财物损耗殆尽而不够用。司马迁还有意拿秦朝重税政策相比:“于是外攘夷狄,内兴功业,海内之士力耕不足粮饷,女子纺绩不足衣服。古者尝竭天下之资财以奉其上,犹自以为不足也。”
司马迁还揭露,专制统治下法令的苛刻和执法上枉定人罪的奸险行为。汉初,刘邦约法三章,萧何制订九章律,到汉武帝任用张汤、赵禹为廷尉(司法部长)时,律令增加到三百五十九条,大辟(即砍头)四百零九条,一千八百八十二事,死罪案例汇编一万三千四百七十二事。他们依据君主和自己的爱憎判案。汉代的法律刻于三尺竹简上,称三尺法,廷尉张汤、杜周等人不顾法律的公正性,根据皇帝与自己的意愿判案。
杜周为廷尉,其治大仿张汤而善候伺(sì)。上所欲挤者,因而陷之;上所欲释者,久系待问而微见其冤状。客有让周曰:“君为天子决平,不循三尺法,专以人主意指为狱。狱者固如是乎?”周曰:“三尺安出哉?前主所是著为律,后主所是疏为律。当时为是,何古之法乎!”
大意是杜周为廷尉,仿效张汤,善于揣摩皇帝的意思。皇上想打击的,杜周就陷害他。皇上想释放的,他就故意拖延,等到皇上过问,他就让这个人逐渐表现出冤屈。有人责备杜周,称为天子当廷尉,执法当公正,不能对皇上阿谀逢迎。杜周说:“三尺法从何而来?前面的君主肯定的,著录下来,就是法律;后来君主肯定的,解释记录下来,就是法令;法律就是天子的命令。”揭露了法律的虚伪性。
在社会观上,司马迁重视生产活动,认为经济生产有自己的发展规律,财富的占有,跟人们的社会地位、道德观念,相关联,并且重在发展工商业,让人们自由获得财富。《货殖列传》专门论述社会经济生活,表明司马迁认识到:物质生产对社会生活的重要作用;经济地位,对政治关系和社会意识,起决定作用。
具体来说,第一,司马迁肯定社会经济有自己的发展规律。
夫山西饶林竹、谷、旄、玉石;山东多鱼、盐、漆、丝、声色;江南出楠、梓、姜、桂、金、锡、连、丹砂、犀、玳瑁、珠玑、齿革;龙门、碣石北多马、牛、羊、旃、裘、筋角;铜、铁,则千里往往山出棋置;此其大较也。皆中国人所喜好,谣俗被服饮食奉生送死之具也。故待农而食之,虞而出之,工而成之,商而通之。此宁有政教发征期会哉?人各任其能,各竭其力,以得其所欲。故物贱之征贵,贵之征贱。各劝其业,乐其事。若水之趋下,日夜无休时,不召而自来,不求而人出之。岂非道之所符而自然之验邪?
各地自然条件与物产不同,物质生活的需要,必然会推动社会生产的分工和社会经济的发展,这不是政治力量所能创造出来的。各地的自然条件不同,物产不同,但所有物产都是人民喜欢且日常生活所必需的。
因此需要农民种地来供给人们食物,虞人(掌管山林草木鸟兽的官员)伐木供人们使用,工匠做出器皿满足人们的需求,商人将这些物品运到各地供人们选购,这哪里是因为国家颁布政令要求才这么做的呢?每个人都担任其能胜任的工作,竭尽全力,来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因此,当商品价格低时,商人就会把商品运到价高地方去;当商品价格高时,商人就会把商品,从价低的地方,运来销售。人们各自勤勉,竭尽全力,要得到想要的东西,如同水往低处流一样,日日夜夜,永无休止。商人不待国家召唤,就自己赶来。物产不用国家命令,百姓们就自己生产出来,这难道不是符合客观规律自然法则的证明吗?《老子》提倡的小国寡民的理想统治,是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各甘其食,美其服,安其俗,乐其业,至老死不相往来。反对交往和商品交流。司马迁认为,各地物资的交流,农、工、虞、商分工合作,才符合自然、大道。西方富国论者,以农、矿、工、商四者相需,缺一不可,与司马迁的说法若合符节。
第二,司马迁指出,财富的占有,决定了人们的社会地位和道德水平。司马迁在《货殖列传》中,有很多著名的说法。
周书曰:“农不出则乏其食,工不出则乏其事,商不出则三宝绝,虞不出则财匮少。”财匮少而山泽不辟矣。此四者,民所衣食之原也。原大则饶,原小则鲜。上则富国,下则富家。贫富之道,莫之夺予,而巧者有余,拙者不足。……
意即,《周书》说,农民不种庄稼,人民就缺衣少食。工匠不做活,人民缺少日用器物。虞衡(管理山林薮泽的官员)不砍伐木材、捕获鸟兽鱼虾,人民缺少材料和货物。商人不经商,人民就没有衣食、器用、材料和货物。缺少衣食、器用、材料和货物,就不能开辟山泽,扩大耕地。衣食、器用、材料和货物,这四者,是人民衣食之源泉。源泉开辟得大,则人民生产、生活资料丰富;源泉开辟得小,则人民生产生活资料,就很匮乏。物质资源丰富,可以使国家富强,人民富裕。国家和人民争取财富之道,没人能改变。明智国家,或聪明人,通过生产经营,可以发财致富。笨拙国家,或笨人,不会经营,常常贫困。汉代一直实行抑制商人的做法,从汉高祖不许商人衣丝乘车,惠帝吕后时不许商人子孙仕宦为吏,汉武帝时实行打击商人政策。司马迁认为,物质生产、自然资源在国家和人民生活中,占有极其重要的地位,农、工、虞、商,四业并重,缺一不可。这种认识,显然比较高明。
司马迁说:
故曰:“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 礼生于有而废于无。故君子富,好行其德;小人富,以适其力。渊深而鱼生之,山深而兽往之,人富而仁义附焉。富者得执益彰,失执则客无所之,以而不乐。……故曰:“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夫千乘之王,万家之侯,百室之君,尚犹患贫,而况匹夫编户之民乎!……(www.xing528.com)
大意是,《管子》说,仓库充实,人民才能懂得礼仪与廉耻。衣食富足,人民才能知道荣耀与耻辱。礼仪廉耻,产生于富有,废弃于贫穷。因此,君子富有,就会乐善好施,喜欢做仁德之事,如修桥筑路,修渠挖井,救济贫困,资助教育;小人富有,就会肆意妄为,吃喝嫖赌,斗鸡走狗,无所不为。河水深厚,富有营养物质,鱼就会生长发育。山林广大,就会吸引鸟兽来此栖息活动。人民富裕,就会乐善好施。富者钱财越多,势力越大,名声越来越高。有权有势有钱者,一旦失势或败落,立刻门庭冷落,车马稀少,再也没有朋友,其人也郁郁寡欢。所以说,天下各色人等,来来往往,熙熙攘攘,都是为钱财利益而来往。国君和诸侯王、万户侯、小封君(有百家作为食邑),尚且担心贫穷,何况平民百姓!司马迁认为,经济状况优良,人民才知礼义廉耻、政治是非。财富越多者,越应该乐善好施,推动公益慈善事业发展。
司马迁还说:
凡编户之民,富相什则卑下之,伯则畏惮之,千则役,万则仆,物之理也。
平民百姓,对于财富比自己多十倍的人,就会低声下气;多出百倍,就会畏惧害怕;多出千倍,就会被人役使;多出万倍,就会成为其奴仆;这是常理。财富的多少,决定人民在社会经济生产和生活中的相互关系。在社会上,由于财富多少不同,存在不同的社会等级、为人处事态度。
第三,司马迁特别强调工商业的作用。司马迁说:“夫用贫求富,农不如工,工不如商,刺绣文不如倚市门。”即要从贫穷到富有,务农不如做工,做工不如经商,刺绣织锦不如倚门卖笑。穷人可以凭借末业(商业),发家致富。
第四,司马迁肯定人们追求财富的合理欲望,承认追求财富的欲望,是人类社会发展的动力。《货殖列传》说:
由此观之,贤人深谋于廊庙,论议朝廷,守信死节隐居岩穴之士设为名高者安归乎?归于富厚也。是以廉吏久,久更富,廉贾归富。富者,人之情性,所不学而俱欲者也。故壮士在军,攻城先登,陷阵却敌,斩将搴旗,前蒙矢石,不避汤火之难者,为重赏使也。其在闾巷少年,攻剽椎埋,劫人作奸,掘冢铸币,任侠并兼,借交报仇,篡逐幽隐,不避法禁,走死地如骛者,其实皆为财用耳。今天赵女郑姬,设形容,揳鸣琴,揄长袂,蹑利屣,目挑心招,出不远千里,不择老少者,奔富厚也。游闲公子,饰冠剑,连车骑,亦为富贵容也。弋射渔猎,犯晨夜,冒霜雪,驰坑谷,不避猛兽之害,为得味也。博戏驰逐,斗鸡走狗,作色相矜,必争胜者,重失负也。医方诸食技术之人,焦神极能,为重糈也。吏士舞文弄法,刻章伪书,不避刀锯之诛者,没于赂遗也。农工商贾畜长,固求富益货也。此有知尽能索耳,终不余力而让财矣。
这里,司马迁指出上至庙堂,下至乡村,各色人等,各种行为,基本都是为争取财富:(1)贤能之人,在朝廷上出谋划策、论辩争议;那些隐居深山老林岩穴的隐士,忠于信仰、坚守原则,拥有很高名望,他们这么做究竟是为了什么呢?为了增加财富。因此,为官清廉就能长久做官,仕宦长久,就会更加富有;商人不贪图眼前的蝇头小利,声誉好,回头客多,就能多赚钱致富。求富,是人们的本性,用不着学习就会这么做。(2)前线壮士们攻城先登,冲锋陷阵,甘冒箭石,赴汤蹈火,为求得重赏。(3)平民子弟,白昼拦路抢劫,杀人越货,盗墓,铸造假币,行侠仗义,为人报仇,吞并他人财产,不避法禁,其实皆为财用。(4)赵女郑姬,梳妆打扮,琴棋书画,踩着舞鞋,舞动长袖,目挑心招,勾引男人,不远千里,不择美丑老少,也是奔向富厚。(5)贵族子弟,游手好闲,装饰冠剑,连车并骑,招摇过市,这是为了增加自家财富和提高地位。(6)猎人渔民,起早贪黑,冒霜雪严寒,登山下谷,不避猛兽,为得美味佳肴。(7)赌徒,博戏,斗鸡走狗,面红耳赤,计较胜负,是担心输掉比赛和财富。(8)医生、方士和有技术者,费心劳神,钻研技术,为得到主顾家的财礼。(9)官府小吏,舞文弄墨,刻章作伪,不避刑罚,这是沉迷于钱财。总之,农、工、虞、商,都想方设法增长财富。这种财富,只要有智慧就能争取到,没有人会爱惜体力精力,推辞发财致富。实际上,司马迁揭示了人类一切活动的经济目的,承认人类追求财富的欲望,是推动物质和文化进步的动力,是推动社会进步的动力,这种认识接近真理的边缘,这是汉武帝时代最有价值最卓越的思想。司马迁为很多工商业者如计然、范蠡、子贡、白圭、乌化倮、巴寡妇清、卓王孙、程郑、南阳孔氏、鲁曹邴化、齐刀间、周师史氏、宣曲任氏、无盐氏,关中田啬、田兰,韦家栗化,安陵、杜木氏,写传记,称赞他们对于政治没有危害,对于百姓没有妨碍,根据时机买卖,增加财富,聪明的人都采用这个方式(指经商)致富。又写出了普通人能从事农副商业活动致富的经验和行业。
在文化上,司马迁采取兼容并蓄的态度。他尊重儒学,写了四篇儒家人物传记。同时,对于其他各家代表人物,他都专门写了传记。这就表明他承认各种学说都有其历史地位,具有兼容百家的博大胸怀。
在民族问题上,司马迁专门给中原以外的周边民族及许多域外民族都立了传,叙述各民族的历史、地理、风俗人情及其与汉朝的关系。
总之,司马迁构建的学说体系有着丰富的内容,具有鲜明的进步性和独创性,他做到了“成一家之言”,成为西汉进步思想的杰出代表,而《史记》的价值也远远超出了史学范围。
司马迁《史记》一书,在中国历史上的贡献是巨大的。他提出的“稽其成败兴衰之理”和“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不只是对于自己的工作要求,而且提出了历史研究的中心问题。他的工作是空前的,为此后的历史学者指出了路径,提供了学习的榜样。此后的历史学研究究竟做出了什么成绩,司马迁提出来的几个问题,和他已经取得的成绩就像是测量器一样,可以测量出其高低来。司马迁之所以成为中国古代伟大的史学家,其原因正在于此。[1]
【注释】
[1]以上内容主要参考白寿彝先生主编《中国史学史》第3版,第47—57页,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其中,经济活动部分,又重新修改补充。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