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中焘先生说:“‘写生’包括两个方面,一方面是游历:观察,体验,分析,积累,开拓胸襟,胸储丘壑。另一方面是写生,包括勾记,速写和毛笔写生……经历体验,做到默记于心,而目识心记之不足,还以手记补充之。”[11]
童中焘先生作为当时陆俨少先生的助教,与其一脉相承,将这些写生方法运用于山水画教学中。通过童中焘先生的言语,结合陆俨少“写生稿”,我们便能总结出陆俨少先生常用的写生方法。
1.游目于心
“游”,在此有两层含义:一者,游历也;画者身心与自然相融,悟自然之法,以得造化之妙,如宗炳曰:“至于山水,质有趣灵。”(南朝宋宗炳《画山水序》)[12]再者,“可游”也。古有郭熙提出“可游、可居、可望”,为历代山水画家所推崇,又有宗炳云:“老病俱至,名山恐难遍游,惟当澄怀观道,卧以游之。”(《历代名画记》)[13]前文讲过陆俨少先生极重传统,同样陆俨少亦沿袭了古人的师自然之法,以“游”,使画境“可游”,使画作可心灵游栖。“目”者,以目为观,细思曰观也。以游而观,身心参悟造化。所谓“于心”乃童先生所云,体验,积累,分析,胸储丘壑。“游”“目”乃“心”之用,“心”乃“游”“目”之体。二者为辩证统一之关系。
陆俨少在《陆俨少自叙》中谈到“我生平无别嗜好,只是爱好旅游”[14]。这个爱好使他大开眼界。游迹既广,则心胸开阔、(画作)意境自高,让人受益匪浅。所以他常在教学中要求学生“学画山水,得到一些传统技法之后,必须到外面去看实景,历览名山大川,心胸扩大,意境自高”。[15]
我自下生活到山水中去……只是恣情观看。记得在灌园离堆旅馆中无意遇到关山月,翌晨同游都江堰。他有一本小册子,很细心地记录所见景物。我两手空空,不勾稿子,他劝我也勾些稿,我说我看山看神气……眼睛看了,必须用脑子想,大之所谓看其神气,小则一树一石,怎样表现,都要有个琢磨。所以我总是主张每到一山,因其典型不同,表现的方法亦异,必须带些新方法回来,充实自己的创作方法,否则是白去一趟。[16]
这里,我们能清晰地看到两类画家不同的写生方法,从中折射出这两种画家对于造化截然不同的态度。这不同的态度,被带到教学中去,于是奠定了不同的教学思路和教学理念:画家关山月代表的是“折衷中西”一类的画家,非常注重西画内容,他们认为素描、色彩、速写是所有绘画的基础,于是将其定为高校招生美术类专业考试的内容。由于高招的导向作用,高考考前培训老师在培养学生时,使他们形成了“西画思维定式”,而对中国画哲学体系和审美体系都理解肤浅,并且也很难静下心来对其进行研究。更有甚者,很多高校以“折衷中西”为教学理念,在山水画本科一年级时,只让学生学习素描、色彩、速写,到了二、三年级时学生甚至还没有用过毛笔,在这种教学体系下,学生从画小画到画巨幅创作都过分依赖用铅笔的打稿。在用铅笔打稿时“很细心地记录所见景物”,太过分地强调“造型”,而忽略中国画中的“气”“韵”“笔”“墨”“形”“神”。“形”和“型”内涵不尽相同,在童中焘先生论文《“以形写神”与“笔墨当随时代”》一文中有详细论述,在此不再详述。小画绘画周期是相对较短的,在陆俨少先生看来,完全没有必要在用笔墨表现前去用铅笔“很细心地记录所见景物”,这样就抑制了笔墨的自由,再下笔时出于对铅笔稿的顾忌,使得画作完成时,只得了“型”却失去了“气”“韵”“形”“神”,中国画的审美就很难展现。
而陆俨少先生的“恣情观看”却是“游目于心”,像中国古代文人一样,更注重在造化中的体验和心境,更加注重“造化”与“我”的契合,看山看山的“神”与“气”,对自然山水游历感悟,通过对其表现方式充分“琢磨”,作品才能通过“笔”“墨”去充分表现“气”“韵”“形”“神”。而且陆俨少先生也主张将“游目于心”的所见所思用到创作中去,每次写生回来都“必须带些新方法”,这样就在继承传统的基础上寻求创新,在传统和“游目于心”中形成自己的笔墨语言和风格面貌。
在这里要强调几点问题:
第一,以上论述并不是对关山月先生及其教育理念的全盘否定,仅仅是针对其“折衷中西”的理念下出现的弊病进行初探。
第二,以上论述也不是对关山月先生“很细心地记录所见景物”的写生方法的全盘否定,每种写生方法自有其益,但仅有“很细心地记录所见景物”,没有对笔墨气韵形神等方面的“琢磨”是不够的。
第三,在小幅的山水水墨写生中,笔者仍然不敢苟同“用铅笔打稿”的写生方法,并坚信这样做会束缚笔的自由,使作品在这些约束中丧失“神”“气”。(www.xing528.com)
2.应景模写
“应景模写”是笔者根据陆俨少先生的写生方法做出的总结。前文反复提及陆俨少先生重传统,同样陆俨少师自然之法的“应景模写”亦出自对古人的总结。元代黄子久云:“皮袋中置描笔在内,或于好景处见树有怪异便当模写记之,分外有发生之意。登楼望空阔处,气韵看云采,既是山头景物,李成郭熙皆用此法。”(黄公望《写山水诀》)[17]在这里陆俨少对于造化的“应景模写”与谢赫“六法”中的“传移模写”方法是一样的,但是“模写”对象却不相同。《古画品录》评刘绍祖曰:“善于传写,不闲其思……时人为之语,号曰移画;然述而不作,非画所先。”(谢赫《古画品录》)[18]谢赫品评刘绍祖“善于传写”,传移模写对象乃他人之作,且“不闲其思”。而陆俨少模写于造化,且“都要有个琢磨”,故一方面,其“应景模写”之法来源于李成、郭熙和黄公望等古人,再次印证陆俨少对传统的坚持,另一方面他也言传身教,让学生从古人和自然中总结新画法运用于创作之中。
上文童中焘先生将写生的方法分为勾记、速写和毛笔写生等,陆俨少先生常用的是毛笔写生,例如《闽浙写生系列》,是1960年上海中国画院组织陆俨少与俞子才、朱屺瞻等人赴浙东奉化四明山写生,后又到闽西的漳州、永安、龙岩等地搜集革命素材所得,正如陆俨少在“自叙”中回忆:
……我们带了画夹,前往奉化。在四明山区下生活,实地写生……我从溪口登上四明山顶,俯视千丈岩瀑布,又住在雪窦寺里,领略到山中的幽深静美,再循着三隐潭而下,乘竹筏随溪流归来。……去闽西搜集素材,画革命历史纪念画。我到过漳州、永安、龙岩、上杭等地,听到不少老根据地人民可歌可泣的革命斗争故事,受到极深的教育。[19]
《闽浙写生系列》现在集于《陆俨少全集》,主要有《永定门谯楼》《雪窦寺——水箭岩》《白龙洞》《雪窦寺写生——大厂村》等。
《永定门谯楼》其实构图极其简单,仅仅一土坡上有一城门楼而已。尺幅不大,仅近两个平尺,谯楼形状很怪,上边是房子,下边像是用砖垒砌的方形碉堡,楼下是土坡山,建在永定群山环绕的制高点上,右方芳草萋萋,左方丛树密幽,以陆俨少经典的双钩树勾勒出树干,聊以介字点、个字点、鼠足点表现叶子、树干,以赭石设色,而左方树丛以淡淡花青烘染,谯楼后远山用花青浅浅设色。陆俨少画谯楼,用陆俨少自己的话说是革命的纪念画。陆俨少一边搜集素材,去实地写生,一边听根据地人民讲故事。到1965年又以此为基础,创作了《永定北门谯楼》立轴。笔者在实际探寻过程中发现两个创作版的《永定门谯楼》图轴。1965年,陆俨少已经结束为期3年的浙江美院兼课,但由于处在“文化大革命”的大环境下,陆俨少又将8年前的册页写生稿整理出来进行创作,这大概是出现3幅“谯楼”的原因,并且3张画落款极其相似,落款云:
永定北门谯楼。闽西第一次农民起义,史称“金砂暴动”者,即由此攻入永定城。今城垣已毁,惟此楼兀然尚存,莽苍风烟,群山环合,依傍崖岸,蜿蜒而直北者,去金砂道也。当时万夫震怒,云合景从,呼啸疾趋,执锐先登,遂使逆辈慑伏,不敢发一弹以相抗,吁亦盛矣。今则炊烟匝起,耕馌熙攘,三数十年之间,惟一二故老能述往事。余屡屡登陟,低徊不能去云。一九五七年三月,予来闽西老根据地,此复十载,回首前尘,犹为激动,故一并写之。一九六五年十一月陆严少并记。
钤印:“陆俨少印”“又字宛若”“爱新就新”。
《雪窦寺——水箭岩》,水箭岩在雪窦寺后,山间小径蜿蜒而至,若身临其处,景物过简,仅石桥、飞瀑、山径、竹林、松林而已,很难去“制度因时,搜妙创真”,然陆俨少能将其表现得丰富生动,景物交相辉映,松林竹林极其丰密,松亦脱离“松皮应如老龙鳞”传统之法,而“删其大要”用线勾勒外形,赭石染树干,用笔简练,又有传统之法,似郭熙远松法。而竹林稍淡,林间汁绿分染,浓淡相衬。山道以花青墨淡罩,瀑流留白,细线勾勒,喷激而下过桥径,盖穿篁竹清幽夐绝之世外景象。
《白龙洞》,白龙洞位于雪窦寺左上,陆俨少将其处理得极其精简,除中上偏左的小部分灌木,左上角留白,河上石桥一座,名曰关山桥。其余均为石壁,棱角石壁亦用折带、小斧劈皴表现石头肌理,取法自宋元,且自创墨块法做丘壑使其更加丰富,而清流、瀑石、潭水均用留白勾水法,最后石头全用赭石统染,关山桥下地势骤然变陡,涧流成飞瀑。
《雪窦寺写生——大厂村》,村子位于雪窦寺上白龙洞下,该作生活气息浓郁,展现山水田园之景,图中村子背靠崇丘,前临涧水,土地平旷,屋舍俨然,田畴阡陌,鸡犬相闻。丛林间枯树多为鹿角形,边有桐林,后有竹林,房后多松,松下草垛,田埂前有藩篱,左旁棕榈。点景人畜,笔笔精到,有牧羊者、挑水者,鸡、犬、羊,如此美丽似田园仙境,令人神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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