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超英[1]
摘 要:张宗祥天生是个乐观开朗的人,晚年手不释卷地抄校古籍,有人据此认为他只是个“抄书匠”,他能够当上西泠印社社长,只是因他1956年率先提出恢复西泠印社而已,这显然是对张宗祥先生缺乏了解。张宗祥是修养深湛的国学大师,书法、文史、经学、诗词、校勘等是他的强项,同时,他又是戏剧家,有专著《中国戏曲琐谈》行世。
关键词:张宗祥;西泠印社;艺术
晚年的张宗祥,从照片上看,总是笑容满面,灿若莲花,与其号“冷僧”相去甚远。
张宗祥曾著有散文笑话集《骑狗录》,自言“举所闻所见所亲历,诙谐可笑者笔之”,其幽默搞笑才能非同一般。如《打人人打》篇记载,傅增湘对他说:“冷僧,尔上改一姓则被人打,下改一字则打人。”因其上改姓是“章宗祥”,下改名是“张宗昌”,张宗祥自嘲其是“处于打与不打之间”。“被打者”章宗祥乃北洋政府驻日公使,因巴黎和会上对西方不平等条约应对无策,引发五四运动抗议浪潮,被学生暴打,狼狈不堪。“打人”者则是目不识丁的山东土豪军阀张宗昌。张宗祥《骑狗录》有一则描写其没文化出洋相的《张宗昌放逃兵》:“张一日获一逃兵,怒甚,即提笔欲书‘着即枪毙’四字,‘毙’字不能写,换一纸,欲书‘打二百棍’,‘棍’字又不能写。忽笑道:‘算了,放了你吧。’”活脱脱的土豪军阀形象跃然纸上。《骑狗录》中的《译白话》,叙述张宗祥与胡适见面的情景,张宗祥问胡适:“你乱七八糟要到哪里?”胡适说:“专来看你,不到哪里。”张宗祥笑说:“我是把你的姓名翻成白话而已,不是问你到哪里。”其幽默感可见一端。
从见过张宗祥的师长们所述中得知,张宗祥天生就是个乐观开朗的人:“张先生是个非常乐观开朗的人,不论长幼,只要话题里涉着些许快乐因子,都能引发他一阵朗声大笑。”[2]韩登安先生特为他制一印“老小孩子”。
晚年的张宗祥总是口叼烟斗,手不释卷地抄校古籍,即使客人到访,仍是边抄边聊,丝毫不受影响。张宗祥《八十书怀》诗云:“四五十年事抄校,每从长夜到天明。”直到临终时,他还在为年弱力衰无法完成《明文海》的抄校而遗憾。在浙江美术馆曾举行“崇文载学·铁如意——张宗祥逝世50周年纪念特展”[3],展出的张宗祥手抄本上,可见密密麻麻的小字横平竖直,齐整清晰,无论是他惯常的略带北碑风的行楷体,还是笔法单纯、书写快捷的“写经体”,通篇毫无懈笔。据说他能日书两万余字,而且可以“从中间写起,向两边延伸,或从四角写起,向中间聚拢”,行距、字距井然有序,已经神乎其技了,这种说法姑且一笑置之。不过,有人据此认为他是个“抄书匠”,能够当上西泠印社社长,只是因他1956年率先提出恢复西泠印社而已,他的声望与成就在七任社长中相对较“弱”,这显然是对张宗祥先生缺乏了解。作为综合修养深湛的国学大师,张宗祥并不“弱”,除了书法、文史、经学、诗词、校勘等是他的强项,他医术之高超也是其他诸社长所不能及的。姜亮夫先生在《阆声(张宗祥)先生门下问学散记》中记载了张宗祥为他开方治病的事:
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浙江省府,共同参加一个什么学术讨论会,我就坐在他的侧边。他看看我,看看我签到的名字,他说:“你就是姜某人?”我说:“是的,先生,我还没有请教。”他说:“我是张某人。”我说:“我读过你不少书。”他说,他是“抄书”的,不是著书的,这当然是谦虚之词。会后,他对我说:“我看你的气色不大好,从气色来看,恐怕病根很深。”今日初次见面,我又没给他把过脉,也没同他谈起我过去的病情,而他一见面的几句话,却是我病况的总结……他说:“我跟你说一句话,要想办件大事,‘财政部’要捐钱,‘财政部’不捐钱,你再有本事也没法子,你恐怕是‘财政部’出了问题!”我当时不懂“财政部”指的是什么东西,便笑问他:“先生,你说‘财政部’三个字,我还是似懂非懂的。”他大笑说:“你呀!你大概读儒家的经书读得太多了,别人说的平常话反而不懂,是不是?”我窘迫得无以对,他便说:“我是说你的胃不行,你吃得很少,事情很多,那就是你的财政空虚,‘财政部’不健全,支出很多,你身体有这样大的本钱供支出吗?”[4]
这段极其生动的描述,让我们见到张宗祥风趣、谦和的“老中医”形象。
据《冷僧自编年谱》载,张宗祥幼时体弱多病,右足跛,不能行,“父母日夜忧惧,谋将来学画学医,庶可坐食”。张宗祥从小熟读《本草纲目》,中年有医药专著《医药浅说》《本草简要方》《神农本草经新疏》等。《冷僧自编年谱》又载他68岁“来沪后,即思行医,自食其力”。因此,他的高超医术源于其自幼及长的潜心研习,绝非一时之兴。他能为姜亮夫、孙晓泉、陈左夫、秦康祥之子、陆维钊之女、浙江图书馆老同事等等治好病,就不奇怪了。
张宗祥又为戏剧家,有专著《中国戏曲琐谈》行世。他专为浙江昆剧团改编了剧本《浣纱记》(写西施故事),还编著《荆州记》(写关羽之死)、《卓文君》(写才女卓文君的爱情故事)、《马二先生》(纪念清代小说家吴敬梓)、《平飓母》(神话科学剧)等剧本。张宗祥参与改编的昆剧《十五贯》公演后,得到毛泽东、周恩来的大力称赞,被田汉誉为“一出戏救活了一个剧种”“昆曲的春天来了”。
张宗祥还是金石书画鉴定家,曾被特聘为故宫博物院名誉委员。据载,凡雅集聚会时,只要张宗祥在场,书画均请他鉴别,他过目立判,潘天寿、陆维钊、沙孟海等皆侍立一旁,唯有洗耳恭听的份儿。沙孟海说:“阆公(张宗祥)赏鉴书画,一瞥即能审定其真伪,以生平经眼既多,对古书画的气韵、墨色、纸张、装裱,触手即知,固不必验其题识、印章,而后才能品第也。”[5]
张宗祥在民国为官40年,经历过“木瓜之役”[6],组织过反腐治赌,还以官员身份与洋人周旋谈判;新中国成立后又任浙江图书馆馆长,最后一个“官”是西泠印社社长。长期的官宦生涯,使他有一般文人所不具备的政治洞察力,1956年他率先在浙江省人代会上提出恢复西泠印社议案,与政府欲振兴文化之意不谋而合,立刻得到大力支持,为西泠印社的恢复立下首屈一功。西泠印社社长是他一生中最具学术声望与艺术分量的“官”了,可谓功德圆满!(www.xing528.com)
当然,张宗祥赖以成名的还是他杰出的书法艺术和经史学问。据《冷僧自编年谱》载,其少时即广读经史之著,如《尔雅》《诗经》《易经》《礼记》《国语》《战国策》等。书法从外祖父沈韵楼发蒙,初习颜真卿诸法帖;22岁得明拓肃府本《淳化阁帖》,始习行草;31岁改学李北海,自《李思训》入手,复临《云麾将军》6年,《法华寺》《麓山寺》一二年;又临六朝方笔之碑及汉隶四五年,后杂临各家,至唐而止。张宗祥书法能融合李北海、董其昌之长,以董之灵秀化解李之硬拙,又以李之豪俊摒董之敝弱。从笔迹看,张宗祥作书在线条的起讫、转折处多现北碑的顿挫、方折,在字间、行间则现南帖的秀逸、流转,张宗祥书法可以说是取北碑的线条骨力与南帖的章法气息,碑帖结合自然天成。当今书写者多喜标榜“融通”,以“碑帖结合”为时髦,实际上张宗祥、陆维钊等大师早已践行,只是未像当下某些书家那样大张其事罢了。从“张宗祥逝世50周年纪念特展”展出的作品来看,他早年作品中尚有较纯粹的章草、魏碑、写经体等,至晚年其“碑为用,帖为体”的张氏风格日渐成型,炉火纯青。从书写内容看,他早年喜取经学章句作对联,晚年则多书毛泽东诗词,好作全诗整幅。其书风与内容取舍的演变,显现了时代的深深烙印。
张宗祥先生的书论著作以《书学源流论》《论书绝句》为代表。《书学源流论》为他37岁时所著,凡8篇,分为《原始篇》《物异篇》《时异篇》《势异篇》《人异篇》《溯源篇》《篆隶篇》《鉴赏论》。其中《原始篇》《篆隶篇》分论书体,《物异篇》分论古今载书材料和工具,《时异篇》《溯源篇》分论断代书史及其承续关系,《势异篇》由作者的创作心得分论笔法、章法之妙道,《人异篇》及《鉴赏论》纵论书家的胸襟学问。《书学源流论》较全面地论述了与书学相关的各个论题,使读者能够了解书体的起源、演变和特质,古今刀笔纸墨的性能和变化,书学问学之道,用笔结体之法等。余绍宋评曰:“《物异》一篇最为精审,《势异》一篇亦颇明通。”[7]盖因其自出机杼,不同凡响也。张宗祥61岁所著《论书绝句》以一诗一论为体例,别出心裁,发为新声,颇多真知灼见。《论书绝句》从评岳忠武始至吴缶翁止,正好百诗百论,其中有97篇论历代书家墨迹,3篇分论晋人写经、六朝人写经、唐人写经,读者可从其对历代墨迹优劣得失的评判中得受真传。
笔者陋见,对七任社长作一比较,吴昌硕当为最“强”,正因有吴昌硕为标杆,遂使西泠印社社长的推选具有了无与伦比的高起点。其后为沙孟海与饶宗颐,两位皆以学术渊深、创作丰硕享誉天下,在学术与艺术上可谓泰斗级人物;再为赵朴初与启功,皆为国部级领导、当代热门人物,具政治优势,学术与艺术上亦不愧社长之誉。唯张宗祥与马衡相对冷寂,业界之外所受关注不多。近年来,浙江省文史馆、西泠印社、浙江美术馆、张宗祥书画院等对张宗祥先生之业绩大力推扬,多次举办张宗祥作品展,出版《张宗祥文集》,西泠印社社刊《西泠印社》《西泠艺丛》于2012年、2015年两次推出《张宗祥研究》专辑,由此出现了一波前所未有的张宗祥学术与艺术研究高潮,此当为西泠印社中人及张宗祥艺术与学术研究者、爱好者之幸事也。
【注释】
[1]郭超英,西泠印社理事、《西泠艺丛》执行副主编、浙江省书法家协会理事兼艺评委副主任、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
[2]金鉴才:《怀念阆声先生》,《张宗祥研究》专辑,《西泠印社》,2012年第2辑(总第34辑),第15页。
[3]2015年8月16日下午3点,“崇文载学·铁如意——张宗祥逝世50周年纪念特展”在浙江美术馆隆重开幕。
[4]姜亮夫:《回忆录》,《姜亮夫全集》第24卷,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327页。
[5]邵德法:《张宗祥先生的书法艺术及其对西泠印社的影响摭谈》,《西泠艺丛》,2015年第8期(总第8期),第11页。
[6]“木瓜之役”是浙江两级师范学堂的教师反对封建旧礼教的一场斗争。1909年冬,夏震武就任浙江两级师范学堂监督(校长),他迫不及待要恢复旧礼教,引起张宗祥等教员的强烈反对,风潮逐渐扩大,最终导致夏震武辞职。因夏极端守旧,被称为“夏木瓜”,这场驱夏斗争即被称为“木瓜之役”。
[7]余绍宋:《书画书录解题》卷3,杭州:西泠印社出版社,2012年,第11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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