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诗之乐与仪礼之乐一脉相承,但彼此侧重不同。仪礼之乐向内化为民族气质,而歌诗之乐则向外抒张个人情志。中国自古有“诗乐舞一体”的传统,作为一种仪式的表现形式,诗乐不可分割的基础早已奠定。《礼记·乐记》中说,“诗,言其志也。歌,咏其声也。舞,动其容也。三者本于心,然后乐气从之。”《尚书·尧典》里也说,“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八音克谐,无相夺伦,神人以和。”《正义》说:“先心后志,先志后声,先声后舞,声须合于宫商,舞须应于节奏,乃成于与乐,是故乐气从之。”诗言志,是中国古代文学的一个重要命题,被朱自清先生称为中国诗学的“开山的纲领”。诗言说之志,本于作者内心有所触动,与“乐感于心”是一样的,或许正因为两者在发端上的契合,才使他们在中国文学史上共同书写了许多的篇章。
闻一多在《诗与歌》中说:“想象原始人最初因感情的激荡而发出有如‘啊’‘哦’‘唉’或‘呜呼’‘噫嘻’一类的声音,那便是音乐的萌芽,也是孕而未化的语言。声音可以拉得很长,在声调上也有相当的变化,所以是音乐的萌芽。那不是一个词句,甚至不是一个字,然而代表一种颇复杂的涵义,所以是孕而未化的语言。这种介乎音乐和语言之间的一声‘啊——’,便是歌的起源。”我们无法探究从那简单的“啊”“哦”之类的语气词到最简单的歌谣之间确切经历了多久的时间,怎样的变化,但在《诗经》的时代,人们已经明确认识到歌谣是抒发自己心志的重要载体。《诗经·魏风·园有桃》里有诗句“心之忧矣,我歌且谣”,歌诗的传统,也由此而生。
歌谣之词,是诗的早期形态。刘勰在《文心雕龙·乐府》中曾对各地音乐的兴起有所描写“涂山歌于候人,始为南音;有娀谣乎飞燕,始为北声;夏甲叹于东阳,东音以发;殷整思于西河,西音以兴”,四个地区,四种缘起,形成了不同的歌诗风格。虽然范文澜评刘勰的观点未免“信古太甚”,但我们或许可以此解释楚辞鲜明的地域特色。楚辞也常被称为南风,受楚地长期的巫乐风俗习染,楚辞中出现了众多草木的美称,方言语汇也充斥其间,给它增添了几分神秘感。
楚辞之后,汉兴乐府,从此歌诗进入了制度化的轨道,也得到了一个新的名称:“乐府诗”。黄侃在《文心雕龙札记》中写道:“今略区乐府以为四种:一、乐府所用本曲,若汉相和歌辞,《江南》《东光》之类是也。二、依乐府本曲以制辞,而其声亦被弦管者,若魏武依《苦寒行》以制《北上》,魏文依《燕歌行》以制《秋风》是也。三、依乐府题以制辞,而其声不被弦管者,若子建、士衡所作是也。四、不依乐府旧题,自创新题以制辞,其声亦不被弦管者,若杜子美《悲陈陶》诸篇,白乐天《新乐府》是也。”[15]前两者秉承了歌诗的原意,曲辞结合,而后两种则显然是随时代进化后的产物。诗乐分离的趋势从很早的时候就开始了,朱自清在《诗言志辨》中写道:“孔子时代,诗与乐开始分家。从前是诗以声为用;孔子论诗才偏重在诗义上去。到了孟子,诗与乐已经完全分了家,他论诗便简直以义为用了。”[16]这种分离的趋势最终演化成了今日诗歌的古音唱诵成为疑难的状态。其中自然牵扯到语音的流变同一的复杂关系,但诗的独立显然是最为重要的原因。
但诗也实在算不上真正的独立。诗、乐的牵绊颇深。
一方面,诗是乐之辞。《西洲曲》《采莲曲》为代表的南朝乐府诗和《木兰诗》为代表的北朝乐府诗,以及黄侃所引述的《江南》《东光》《北上》《秋风》都是可以入乐的,是清乐时代的代表作。六朝之后,以清乐为主体的汉魏六朝俗乐已雅化衰老,而主要由西域音乐传入内地所形成的燕乐取而代之。胡应麟《诗薮》说:“乐府之体,古今凡三变:汉、魏古词,一变也;唐人绝句,一变也;宋、元词曲,一变也。”黄侃《文心雕龙札记》说:“自汉魏有杂曲,至于隋唐,其作渐繁。唐之燕乐,尤称为盛,后遂称其歌词者曰词。宋之燕乐亦杂用唐声调而增广之,于是宋词遂为极多,于乐府外又别立题署,实则词亦乐府之流也。”[17]为达到“合乐可歌”的目标,“诗”进入了向“诗余”进化的道路。诗或诗余于“乐”而言,起到的是“辞”的作用,这是它们合为一体时的牵绊。
另一方面,乐是诗之律。有人把中国文学分为两类:“韵文学”与“非韵文学”。韵文学主要包括诗词曲三种,而词曲又实为诗的变体,可以说韵文学指称的就是诗文学。诗押韵的传统正来自于乐,古人也随着语音演变的规律进行了多部的韵书整理,以协助诗歌创作的和韵。以标识诗歌从古体诗向近体诗转向的永明体为例,其所崇尚的四声八病之说对于韵律的要求近于苛刻,并深刻影响了后代诗的发展。诗合于律,其实是诗合于乐的变体,抑扬顿挫、起承转合,作诗的声调或结构都带着鲜明的音乐构造的特征。刘勰甚至在《文心雕龙》中分立《声律》篇对此展开了专门的论述。
《左传·昭公二十年》中说:“声也如味,一气、二体、三类、四物、五声、六律、七音、八风、九歌,以相成也,清浊、大小、短长、疾徐、哀乐、刚柔、迟速、高下、出入、周疏,以相济也,君子听之,以平其心,心平德和。”褒扬了音乐对于君子的教化作用。《文心雕龙·乐府》也说:“敷训胄子,必歌九德;故能情感七始,化动八风。”[18]以九德之歌教化民众,才能创造清平世界。而诗,这个被音乐熏陶了上千年的文学体裁,同样沿袭了音乐的教化作用。刘勰说“先王慎焉”,一个“慎”字正体现了诗乐并不仅仅是一种愉悦心灵的娱乐活动,恰恰相反,它承担了塑造心灵的重任。
《汉书·艺文志》书曰:“诗言志,歌咏言,故哀乐之心感,而歌咏之声发。诵其言谓之诗,咏其声谓之歌,故古有采诗之官,王者所以观风俗,知得失,自改正也。”通过诗乐的表达形式,王者可以感受到自己的教化之功。采诗官的作用,刘勰说得明了,“季札观辞,不直听声而已”。推行良好的教化,在乐一方,是“瞽师务调其器”;在诗一方,是“君子宜正其文”。所谓“正其文”,就不免牵扯到历史上关于诗文创作的雅俗之争。正如一代有一代之文学,一代文学也有一代文学之弊端,严谨与刻板,浪漫与淫靡,不过是一念之间、一家之言。诗乐教化作用是儒家“中庸之道”的产物,它的目的在于纠偏,让社会继续行进。“诗言志”,社会风气于诗中显现,而诗乐又通过教化作用的发生机制,重新对人心之志施加影响,最终抵达儒家理想。而儒家的诗教理想,按朱自清的说法,大概就是“温柔敦厚”四字了。
马查多在他的《画像》中写“我沉默是为了将声音与回声分开,而我在众多声音中倾听那独一无二的声音”。从具象的形器之乐到略显抽象的仪礼之乐和歌诗之乐,中国古代的“乐”教蕴含着它独一无二的文化内涵。在形器的变迁中,许多流行审美元素参与了形制的改造,使之不仅娱人耳,也娱人目;仪礼之乐掺杂了更多政治审美元素,愈渐完善的政治体制在此反馈,使之更为繁复和精致;而歌诗之乐作为情感的载体,一时有一时的风气,时而复古时而恣意,却从来没有偏离过中国文化自身所拥有的独特气质。中国“乐”教为这种气质渲染,也渲染着这种气质。“大音希声”,这种气质才是“乐”的本质所在。
【注释】
[1]许慎:《说文解字》,中华书局1963年版,第124页。
[2]许慎:《说文解字》,中华书局1963年版,第51页。
[3]许慎:《说文解字》,中华书局1963年版,第58页。
[4]段玉裁:《说文解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265页。(www.xing528.com)
[5]罗振玉:《增订殷墟书锲考释(中)》,东方学会石印本1927年版,第40页。
[6]周武彦:《为‘乐’字正义》,载《音乐研究》1973年第1期。
[7]陈鼓应:《庄子今注今译》,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39页。
[8]戴微:《中国音乐文化简史》,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37页。
[9]许慎:《说文解字》,中华书局1963年版,第287页。
[10]范文澜:《文心雕龙注(上)》,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101页。
[11]许维遹:《吕氏春秋集释(上)》,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118页。
[12]方韬译注:《山海经》,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253页。
[13]慕平译注:《尚书》,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301页。
[14][英]弗雷泽著,徐育新、张泽石、汪培基译:《金枝》,新世界出版社2006年版,第70页。
[15]黄侃:《文心雕龙札记》,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35页。
[16]朱自清:《诗言志辨》,湖南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105页。
[17]黄侃:《文心雕龙札记》,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35页。
[18]范文澜:《文心雕龙注(上)》,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10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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