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儒将”这一概念中,“儒”是底色,“将”则是角色。中国古代不同时期里,人们对于“将”这一角色的理解较为一致,对于“儒”这一底色的认知则存在差异,“儒将”的含义因此发生着微妙的变化。明清时期,“儒将”一词的内涵较为宽泛,而且人们对于“儒将”的认识和理解趋于多元,文臣士大夫、市民阶层、兵学家等群体从各自不同的视角审视“儒将”,“儒将”也因此呈现出多重含义。
1.朝廷视角下的“儒将”:文武兼备的将领
自北宋中期开始,在崇文抑武的语境下,“儒将”一词渐成为文臣士大夫的“专有名词”,仅指文资出身的士大夫统军者,即所谓“儒而能将”[2]者,“儒将”之“儒”所强调的是其科举出身与文资身份;尽管到南宋时“儒将”标准有些许放宽,但“儒将”所指涉的对象仍以文臣统军者为主。[3]而到了明清时期,通过对正史、诏书、奏议等官方文献的考察,可以发现“儒将”一词所指涉的对象既包括“儒而能将”即出身文臣而领兵者,也包括“武而能文”即武将出身而文武兼备者。
出身诗书之家、进士及第的王守仁、唐顺之、谭纶、曾国藩等文而能武、先儒后将之士固然是公认的儒将,出身将门、世荫武职的戚继光、万表、俞大猷、张可大等人因其文武兼备同样可以被正史列为“儒将”。如《明史·张可大传》云:“可大好学能诗,敦节行,有儒将风。”张可大出自武将世家,世袭南京羽林左卫千户,属于标准的武将出身,但他不仅战功卓著,仗义死节,而且“好学能诗”,颇有文才,著有《南京锦衣卫志》二十卷。首辅叶向高称赞他:“此不特良将,且良吏也。”正因为这种文武兼备的才干,张可大“儒将”之身份得到了朝廷上下的一致认可。
傅维麟在其所著《明书》卷一百四十一《万表戚景通戚继光传》中议论道:
人谓不破万卷不足为儒,余谓不破万卷不足为将。夫为将必通古今,知往迹之臧否,究极性命,然后战必胜,攻必克,即画方略、成筹策,皆彬彬可观;而不知诗书,动中兵法,此又应运之天授,非其恒矣。万表具玄悟,景通崇谦让,而明季语将帅具文武资多推南塘,呜呼,可以为儒将矣。[4]
傅维鳞所立“儒将”的标准不可谓不严格:既要读书破万卷,又要通古今之变,还要善于筹策。而在这种标准下,将门出身的万表、戚继光等依然“可以为儒将矣”,足见其文武兼资的才略无可置疑,为时人一致推崇。
概言之,明清时期朝廷视角下的“儒将”,即是指文武兼备的将领,“儒将”之“儒”泛指文化素养较高,并不局限于科举或儒生。在这一前提下,以历时性的眼光来看,不同时段中,“儒将”所指涉的对象又是各有侧重的:明中叶以前,“儒将”多指涉将门出身的“世胄子弟”;明中叶以降,文臣出身而膺“儒将”之名者渐多。
“明以武功定天下”[5],太祖即位后分遣元勋宿将镇戍要害之地,统兵作战之任悉付武臣,并立下武臣子弟世袭之制。洪永熙宣之世,文臣罕有直接参与军事者。在这种情况下,有“儒将”之誉者自然多是将门出身、有一定文化水平的“世胄子弟”。如开国功臣燕山侯孙兴祖的长子孙恪,《明史》称“恪谨敏有儒将风”[6];武定侯郭英之孙郭登,王世贞在《弇山堂别集》中引时人语称“大同、宣府总兵定襄伯郭公登,儒将也”;靖难功臣金乡侯王真之子王通,于谦在奏折《覆安边固强兵御寇事》中称赞其“诚当今忠良儒将,每遇敌临阵,辄忘身家,有进死之荣,无退生之辱”。
明中叶以降,随着军事制度的调整,以文官出任的总督、巡抚、经略日渐凌驾于武臣总兵官之上,文臣越来越多地参与到军事事务中,获得“儒将”之声誉者渐多,士大夫之间也常以“韩范”[7]相标榜。如进士出身的王骥,正统年间以兵部尚书身份总督军务,三次征讨麓川,因功封靖远伯,时人称赞曰:“兵部尚书兼大理卿王公,蓄文武将相雄刚之才德,且素着西鄙韩范之功,简在圣衷非一日矣。于是复命公总督于其间……朝廷无复南顾之忧者,公之功岂浅哉。铭鼎彝而纪竹帛,炳炳然直与古之儒将争光后先。”[8]又如以经略西北著称的两位兵部尚书王琼和彭泽,两人均出身文臣,“俱号一时儒将”[9]。此时,于谦、王守仁这样军功卓著的文官重臣获“儒将”之誉自不待言,甚至一些参与军事的中级文官也会被恭维作“儒将”。如正德三年举进士第的路迎,嘉靖年间以兵部佥都御史巡抚宣府,查清了冒领钱粮的贪渎大案,因功擢升副都御使,其友邵经邦即作《韩范篇赠路北村升陕西都宪》云:“君不见韩范古无比,今之北村岂其类。是何简命严且笃,一日十传走而至。我昨初闻收变功,天子之德宰相同。神武已将声罪意,不杀尤全造物工。古来推毂崇儒将,明朝都察尤专向”[10],这显然是一种泛颂。“儒将”所指涉对象的微妙变化,一定程度上折射出随着军事制度的变迁,“以文制武”的格局悄然形成,世风渐由明初“重武轻文”转向“重文轻武”。
清代“儒将”指涉对象的演变轨迹与明代类似:清朝入主中原多赖武人之力,清初平三藩、收台湾、定西北等战事又连绵不断,武人建功者众,“儒将”之称多为文士恭维武人之语;清中期以降,武备渐弛,文臣势力抬头,至太平天国时已不得不仰赖曾国藩等汉族文臣出身的“儒将”挽救局面,“凌烟不许武夫绘,儒将勋名光太常”[11],这样的文臣自我标榜为“儒将”之情形也就比较普遍了。
2.民间视角下的“儒将”:风度儒雅的仁义之将
明清时期,由于商品经济的发展,市民阶层日渐壮大,适应市民阶层趣味的民间艺术形式,如评书、小说、戏曲等“俗文学”日益兴盛起来。“儒将”的形象和事迹正是这种民间俗文学中重要的内容。这些俗文学中的“儒将”形象都是群众集体创作与文人创作相结合的产物,虽然经过了文学化加工,但也能在一定程度上反映民间社会对于“儒将”的认知。
通过对明清时期民间文学中“儒将”形象与事迹的考察,可以发现,“风度”与“仁义”是其中最重要的两个关键词。“风度”既包括外在形象的儒雅,如诸葛亮的“羽扇纶巾”,周瑜的“美姿容”,关羽的“美须髯”等;也包括内在气质的从容淡定,《三国演义》中诸葛亮气定神闲地舌战群儒、草船借箭;周瑜谈笑间数十万曹军灰飞烟灭;关羽“单刀赴会”见鲁肃,临危不乱,从容不迫等,皆是这种内在气质的具体表现。“风度”是市民阶级与市井文人们评判和界定“儒将”的第一要素。在他们看来,这种翩翩风度正是“儒将”不同于粗莽“武夫”的关键所在,不具备这种“风度”是断不可能称得上“儒将”的。至于“儒将”是出身于儒生还是将门世家,则并不是那么重要。
金圣叹在点评《水浒传》对花荣形象的塑造时说:“看他写花荣,文秀之极,传武松后定少不得此人。可谓矫矫虎臣,翩翩儒将,分之两隽,合之双璧矣。”[12]花荣的身份本是武将(清风寨知寨),施耐庵对花荣“文秀”特质的强调正是塑造其“儒将”形象的关键所在。清乾隆年间李海观的小说《歧路灯》中有一段盛希瑗等人游览张飞庙、为张飞翻案的情节:
晓行夜住,将近京都。到了涿州,谒桓侯庙。……盛希瑗道:“那后边落款,不是赐进士出身么?”娄朴道:“谁说他不是进士哩。总之,张桓侯风雅儒将,叫唱梆子戏的,唱作黑脸白眉,直是一个粗蠢愚鲁的汉子。桓侯《刁斗铭》,真汉人风味,《阃外春秋》称其不独以武功显,文墨亦自佳。总因打戏的窠臼,要一个三髯,一个红脸,一个黑脸,好配脚色。唐则秦叔宝、程知节,一个红脸,一个黑脸。宋则宋太祖红脸,而郑子明是黑脸。士大夫若是目不识史,眼里看了戏,心中也就‘或者’‘或者’起来。”[13]
娄朴认为张飞本是“风雅儒将”,却在梆子戏中被塑造成了粗蠢愚鲁的汉子,言下之意,“儒将”与粗莽武夫之别不啻霄壤;而他翻案的依据则是张飞“文墨亦自佳”,所作《刁斗铭》有汉人风味,质言之,即张飞身上有文化气息,堪称“风雅”。由此可见当时“文雅风度”对于判定“儒将”与否的重要性。
“仁义”指的是儒家伦理规范下的仁爱、重义。仁的含义较广,既包括爱护百姓、爱抚士卒,如《说唐》中的李世民和秦琼所到之处皆行仁政;也包括不战而屈人之兵、善待俘虏等,《三国演义》中的关羽释黄忠、张飞释严颜等皆属此类。至于义,明清民间文学作品中塑造的“儒将”无一不是重义之士:关羽感念曹操昔日赏识,在华容道放走曹操,是为义;秦琼为搭救单雄信、程咬金等人不惜以身犯险,同样是义。对于长期受到儒家伦理规范影响的市民阶层和一般文人而言,“儒将”们的“仁义”无疑契合了他们的心理需求和审美情趣。而民间文学中“儒将”脸谱化的形象又一定程度上强化着人们对“儒将”特点的固有印象,最终使得民间视角下的“儒将”含义等同于“风度儒雅的仁义之将”。
曾朴在世情小说《孽海花》中有一段“儒将”珏斋的自述:
那时珏斋一人站在中央,高声道:“……你们看本帅在湘出发时候,勇往直前,性急如火,一比从天津到这里,这三个多月的从容不迫,迟迟我行,我想一定有许多人要怀疑不解。大家要知道,这不是本帅的先勇后怯,这正是儒将异乎武夫的所在。本帅在先的意思,何尝不想杀敌致果,气吞东海呢!后来在操兵之余,专读《孙子兵法》,读到第三卷《谋攻篇》,颇有心得,彻悟孙子所说‘不战而屈人之兵’的道理,完全和孟子‘仁者无敌’的精神是一贯的,所以我的用兵更上了一层。仰体天地好生之德,不愿多杀人为战功,只要有确实把握的三大捷,约毙日兵三五千人,就可借军威以行仁政,使日人不战自溃。”[14](www.xing528.com)
在这段自述中,珏斋先是标榜自己到天津后“从容不迫”,并非“先勇后怯”,而是已经胸有成竹,暗示自己的沉稳气度是“武夫”所不具备的,是“儒将异乎武夫的所在”;继而又援引《孙子兵法》中“不战而屈人之兵”和孟子“仁者无敌”之语,表明自己将儒学和用兵结合,“借军威以行仁政”的良苦用心,以此作为使敌人“不战自溃”的锦囊妙计。从中不难窥见这位“儒将”的优越感以及迂腐气息,也表明由于一般大众对“儒将”的“风度”“仁义”要素的重视,以“儒将”自诩者要用这些要素来进行自我标榜。
总之,明清时期民间视角下的“儒将”,其评判标准偏重“风度”与“仁义”,“儒将”的审美文化魅力才是第一位的。“儒将”之“儒”,在民间视角下更偏重于“儒雅”之意。
3.兵学视角下的“儒将”:运筹帷幄的智将
明至清前期是兵学蓬勃发展的时期,在系统总结既有成果的基础上,兵学家们从军事现实和战争实践出发,积极开拓兵学新领域。“儒将”正是在这种背景下进入了兵学家的视野,作为“将帅”中非常重要的类型得到专门探讨。实际上,宋代兵学家何去非所著的《何博士备论》中就涉及了“以儒为将”[15]的问题,但是并未能从兵学的角度对“儒将”这一概念的指涉范围作出明确界定。
到了明代,一些兵学著作开始从兵学角度对“儒将”做出界定,并对其特征进行分析和归纳。如何守法撰音点注的《投笔肤谈》下卷《军势》篇云:
夫将有儒将,有武将,有大将。儒将者,决胜庙堂者也;武将者,折冲千里者也;大将者,深明天地、兼资文武者也。凡此三者,国之柱石,民之司命,而非偏裨之选也。
[批评]将必如此三者,方为有益。
[原注]此言将有三等,非偏裨可比也。决胜庙堂,如张良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折冲千里,如韩信连百万之众,战必胜,攻必取。深明天地,如孙子之知天知地。兼资文武,如吉甫之万邦为宪。折,毁断也。冲,旗竿也。折敌之冲,言全胜也。[16]
何守法将军队的主将分为三种类型:儒将、武将、大将,认为儒将的特点在于“决胜庙堂”,而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军师型将领”张良是他心中“儒将”的典型。显然他很看重儒将运筹帷幄的智略。明末揭暄所著的《兵经百言》亦云:
有儒将,有勇将,有敢将,有巧将,有艺将。儒将智,勇将战,敢将胆,巧将制,艺将能。兼无不神,备无不利。”
[释义]用将如用药,期于中病而已。敌人狡作,儒将可使也;敌人凶悍,勇将可使也;敌人守险,敢将可使也;敌人坚阵,巧将可使也;敌人利器,艺将可使也。儒将尽变,勇将冲锋,敢将深入,巧将练兵,艺将制器。有一将可以固国,有全将可以灭敌。
[引证]儒将如管仲、诸葛、孙武、吴起之类;勇将如张桓侯(张飞)、赵子龙、尉迟敬德、常遇春之类;敢将如邓艾、魏延、李愬、狄青之类;巧将如程不识、周亚夫、李靖、李光弼、戚继光、李穆堂之类;艺将如墨子、公输子十二攻法十二守法之类。[17]
“儒将智”,清晰地表明揭暄也认为儒将的特点在于智略出众。正因为儒将饶有智谋,所以面对狡诈的敌人,“儒将可使也”;而其所列举的管仲、诸葛、孙武等皆以足智多谋著称,且都居于军师之地位,可见揭暄对儒将智略与地位的重视。
王世懋在其《福建武举策》中对于将领的“智”与“勇”之关系进行了探讨:“是故勇及之,智不能谋之,名之曰斗将,将斗者亡;勇及之,智足以运之,名之曰才将,将才者胜;智先之,勇足以配之,名之曰大将,大将者能将斗将者也;智先之,而勇若无所赖之,名之曰儒将,儒将者,不将而将者也。”[18]在他看来,智先于勇,是儒将相较于斗将、才将、大将的特别之处,所谓“不将而将”,是指儒将多居于出谋划策的军师地位,未必直接统兵;而其“勇若无所赖之”之语,实则暗示儒将并非“无勇”,而是不逞蛮勇。继而他列举了自己心目中的“儒将”典范:“渭滨钓叟年已八十矣,文王得之以成戡商之功,则师尚父之为烈也;厥后以兵法说沛公而三杰垂称,为帝者师,非子房乎;以管乐自许而三分鼎足,为王者佐,非孔明乎?”[19]姜尚、张良和孔明三人皆是运筹帷幄的军师,在古代几乎等同于智谋的化身,且都有兵法传世,王世懋认为:“此其人岂一将之任,而世亦岂以将才尽之。然而传之百将者,何也?则以其所摹画后世兠鍪之士之所仰而受成者也。为将师者列之将,谓之儒将焉,可也。”[20]为将师者可称“儒将”,他将兵法视为“儒将”智慧的结晶,“儒将”之智略便由个体才智升华为“使后世仰而受成”的理论智慧,这一总结可谓精辟。
持同样观点的还有清代的车善呈,他在《泰西格致之学与近刻翻译诸书详略得失何者为最要论》中说:
然兵法贵乎奇正相生,虚实并用,善用兵者要在出奇制胜,避实攻瑕,而且因粮于敌,藉器于寇,反宾为主,以寡胜众。自古儒将百战百胜,必先知彼知己,量而后进。所谓运用之妙在一心,决胜之策应千里。推之山川、风火、草木、禽兽皆可作兵,故军事虽不离器利甲坚,而取胜成功重在善谋,远势亦不专恃乎器甲坚利也。[21]
在车善呈看来,军事上固然离不开“器利甲坚”,但“善谋”的重要性却远胜于此。“运用之妙在一心,决胜之策应千里”,他着重强调的还是儒将知彼知己、决胜千里的智略。
综上所述,明清时期兵学视角下的“儒将”,其含义主要是指能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军师型将领,尤其强调“儒将”的智略。需要指出的是,明清时期对“儒将”智略加以强调和推崇的兵学家大多是文士,其兵学著述中文人论兵的色彩较为浓厚,对“儒将”的智略亦未免有过度拔高之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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