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用于指语言艺术的“文学”概念,在清末民初的语用实践中,其义却并不明晰。正如20世纪30年代出版的一部文学术语辞典所说:“文学的意义,看似明白,但要简单的语句说明之,实在极难。”[2]因而该书虽然有关于“文学”的明确定义,仍不厌其烦地列举了西方诸多论者对“文学”概念的界定。其间用意,恰如卢前所说:“吾人为文学立界说,亦庶可免其漫然滥用,意无专指之蔽矣。”[3]名不立则言不顺,对“文学”予以定义是为了言有所据,这在古今“文学”概念转换的民国初年尤有必要;然而其时的知识界又未对“文学”的具体内涵形成“统一认识”,最便利的做法自然莫过于罗列各家界说,以避免概念滥用所造成的理解混乱,同时也为自家立说提供来自西方的思想资源。
近代学术体系中作为独立学科门类的“文学”,在中国传统学术中存在“文献经典”“文章博学”“学问”等义,又被用以指代“儒学”“理学”,虽为“孔门四科”之一,却并未形成独立形态。时至清末,随着西方新文学形态和文学观念输入中国,“文学”概念经历古今转换与中西涵化,逐步演变为用以表述近代分科体系中独立学科门类的新名,并用以指称以语言文字为表达方式的艺术。身处概念演化之际的学人,对中西“文学”概念的差异有更加直观的感受。朱希祖曾撰《文学论》一文,分述古今中西“文学”概念之不同:
吾国之论文学者,往往以文字为准,骈散有争,文辞有争,皆不离乎此域;而文学之所以与其他学科并立,具有独立之资格,极深之基础,与其巨大之作用,美妙之精神,则置而不论。故文学之观念,往往浑而不析,偏而不全。[4]
准之以西方知识的立场,中国传统的“文学”概念自然是甚为含混,既没有符合逻辑的定义,又缺乏明确的文体范围,与西方近代知识分科体系下的“文学”有诸多不合乃是情理中事。
况观中国传统学术的近代转换,学术分科体系的形成为其中标志之一。分科治学是近代学术的一大特征,而中国传统学术则讲究经史一体。近代西学输入,中国旧有的知识体系显然适应装载新知的需要。顾颉刚指出:“中国的学问是向来只有一尊观念而没有分科观念的”,“旧时士大夫之学,动称经史词章。此其所谓统系乃经籍之统系,非科学之统系也”。[5]中国古代虽然也有科学,然而却没有与科学相关的知识分类,多数都隶属于子部之下,被作为方技、杂家之流。同此,黄远庸将“分科”为区别中西学术的主要因素,认为中国文化“无分业之说,其思想论辨不由名学,故常以一科之学,包举万类”,“自古亦以一切学问纳之于文”,这一点与欧洲古代的学者“举一切物理、心理、政治、道德之理论,悉归之于哲学”有相似之处,而欧洲自文艺复兴以后已逐渐摆脱了原有的知识系统。[6]唐君毅则着眼于中西图书分类的差异,以分析二者学术文化体系的不同:
然在中土,则所谓文化之各领域素未截然划分,此于中国图书分类之不能按照西方分类法即已得其证。中国传统之书籍分类,如七略、四部之分,均以书籍体例分,而不以学术之对象属于何类文化领域分。而此中尤以哲学、文学中之分划为难。集部之非同文学,如子部之非同为哲学。而经、史二部正治哲学、文学者所同读。[7](www.xing528.com)
中国传统的书籍分类,其依据是知识类别和文章体裁的差异,所谓“辨章学术,考镜源流”,反映的即是这一知识系统中学术研究的路径。《四库全书总目》确立的经、史、子、集四部分类方法,与西方近代的七科之学,在学术统系上有着完全不同的结构。而其时多数学人的观照视野,则是以西方的学术分科观念为判断标准和分科依据。[8]
钱穆谈到传统与近代中国学术的变化时曾说:“中国重和合,西方重分别。民国以来,中国学术界分门别类,务为专家,与中国传统通人通儒之学大相违异。循至返读古籍,格不相入。”[9]中国传统学术重“通儒”而轻“专家”,西方近代学术则分科明晰,各成一家,“在吾国则以一切学术皆为文学,在欧美则以文学离一切学科而独立”,中国传统“论文学者,必包络一切著于竹帛者而为言:凡无句读之如图画、表谱、簿录、算草,有句读文如赋颂、哀诔、占繇、古今体诗、词曲之有韵文,学说、历史、公牍、典章、杂文、小说之无韵文,皆得称为文学”,西方近代学术则“政治、法律、哲学、文学,皆有专著”。缘于上述认识,朱希祖指出,要正确把握“文学”概念的中西差异,必须认清“文章”与“文学”之间的差别:“盖前所论者,仍以一切学术皆为文学,不过分为说理、记事、言情三大纲耳。此以言文章则可,言文学则不可。何则,文章为一切学术之公器,文学则与一切学术互相对待,绝非一物。”[10]言下之意,以文字记载历史、哲学甚至自然科学等方面内容的著述,亦不妨为“文章”;而“文学”则是作为与历史、哲学等科同级的学科分类,范围较“文章”要小得多。钱基博也指出:“今之所谓文学者,既不同于述作之总称,亦异于以韵文为文。”[11]民初的学者,在“文学”的定义上虽未有统一见解,但对中西“文学”概念内涵之不同、所指范围之差异,今日之“文学”已非昔日之旧,却已是人所共知的常识。
晚清以降,随着西学东渐的进一步扩展,中国传统学术与西方学术观念上的差异日显突出,一方面,“格致学”(自然科学)诸科自输入后迅速生长,成为重要的学科门类;另一方面,中国传统学术固有的经学、史学等在西学冲击下瓦解、分化,并经由近代大学教育的兴起而体制化,形成了近代学术分科中的文学、历史、哲学等科,实现了由传统学术向近代学术的转换。钱穆亲历其时,描述其间的转变说:“专家学者,率置其专学以外于不论,否则必加轻鄙,惟重己学有如此。于是文学、史学、哲学,及考古发掘、龟甲文等各项专门之学,一时风起云涌,实可谓皆自新文化运动启之。”[12]学科的分野带动了大量术语的产生,其中的情形,或创为新词,或由中国古典词转义,而后一种又大多经历了语义的古今转换与中西涵化。近代分科体系中的“文学”,主要是在吸纳西方(经由日本)近代“文学”概念及其知识系统基础上形成的。其中一个重要表征,是“文学”概念的古今转换,由传统的广义学术演变为语言艺术的独立分科。民国九年(1920)十月,朱希祖作《中国文学史要略叙》,叙述1916年至1920年间“文学”概念使用的变化说:
盖此编所讲乃广义之文学,今则主张狭义之文学矣,以为文学必须独立,与哲学、史学及其他科学可以并立,所谓纯文学也。[13]
《公言报》曾发表《请看北京学界思潮变迁之情状》一文,概括评述了1919年前后北京学界的各种思潮。文中将朱希祖视作介于新旧二派之间的代表人物:“朱亦太炎之高足弟子也,邃于国学,且明于世界文学进化之途径,故于旧文学之外,兼冀组织新文学。惟彼之所谓新者,非脱却旧之范围,盖其手段不在于破坏,而在于改良。”[14]朱希祖关于“文学”概念变迁的叙说,对他个人而言,反映的不过是时代文学观念变迁背景下一己思想观念的变迁;但从整个文学界、思想界的状况来看,却包含了一段深刻的学术史、思想史、文学观念史演变的曲折历程。伴随这一过程的,是中国学术史、中国文学史观的巨大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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