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子是儒家的新变,有继承孔子的一面,也有发展和变化。荀子也主张积累,所谓“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但在“去蔽”论上,与孔子就有明显不同。孔子认为,学习是为了防止“蔽”,荀子认为,学习是为了超越“蔽”。
荀子认为人由于受视野的限制,只知道从某一方面看问题,从而只知道某一方面小理而不通大理:“凡人之患,蔽于一曲而暗于大理。”[7]偏执一方一隅,这一方一隅则为蔽,所以偏于故则故为蔽,执于欲则欲为蔽,偏于恶则恶为蔽,执于始则始为蔽,偏于始则始为蔽,执于终则终为蔽,偏于远则远为蔽,执于近则近为蔽,偏于博则博为蔽,执于浅则浅为蔽,偏于古则古为蔽,执于今则今为蔽。“心不使焉,则白黑在前而目不见,雷鼓在侧而耳不闻,况于使者乎!德道之人,乱国之君非之上,乱家之人非之下,岂不哀哉!故为蔽,欲为蔽,恶为蔽,始为蔽,终为蔽,远为蔽,近为蔽,博为蔽,浅为蔽,古为蔽,今为蔽。凡万物异则莫不相为蔽,此心术之公患也。”[8]偏执于一方一隅的人,对于在这一方一隅之外的任何事物都不可能看到,也不可能有清楚客观的认识。
在荀子看来,诸子看问题的角度和方法都有偏执之处,因而也都蔽于一方一隅:“墨子蔽于用而不知文,宋子蔽于欲而不知得,慎子蔽于法而不知贤,申子蔽于孰而不知知,惠子蔽于辞而不知实,庄子蔽于天而不知人。……此数具者,皆道之一隅也。夫道者,体常而尽变。一隅不足以举之。曲知之人,观于道之一隅而未之能识也。”[9]荀子认为,要使思想不偏执于一方一隅,就要跳出去,从更大更高更广的视野去看问题,从思维创新的角度来看,就是一种突破型的创新。这一创新思维方式,对后世文论也有重要影响。特别是到了明清以后,诗文流派繁多,门庭壁垒森严,“去门庭说”应运而生,即主张跳出条条框框、种种门限成规去看问题。这方面思想阐述最为深刻的,要数清初的思想家王夫之了。
王夫之对树门庭的危害有清醒的认识:
一解弈者,以诲人弈为游资。后遇一高手,与对弈到十数子,辄挪揄之曰:“此教师棋耳!”诗文立门庭使人学己,人一学即似者,自诩为“大家”,为“才子”,亦艺苑教师而已。……才立一门庭,则但有其局格,更无性情,更无兴会,更无思致;自缚缚人,谁为之解者?”[10]
一旦树立门庭,就只有种种规范限制即“局格”,没有性情,没有兴会,没有思致,束缚了自己的手脚,也束缚了别人的手脚。王夫之认为:
标一成之法,扇动庸才,旦效而夕肖者,原不足以羁络骐骥。唯世无伯乐,则驾盐车上太行者,自鸣骏足了耳。[11]
这样自诩为“大家”,为“才子”的人自然不是什么伯乐大师,也笼络不了真正有才学的人,只能是自以为是、自鸣得意而已。王夫之认为,树立门庭者,为诗文创作开启了所谓方便法门,从此天下文只需备好几本“案头”书,遇题查凑,不需要什么才学,也不需什么思想情感,只需将一些烂字句用去,足以应付:(www.xing528.com)
所以门庭一立,兴世称为“才子”、为“名家”者,有故。如欲作李、何、王、李门下厮养,但贾得《韵府群玉》《诗学大成》《万姓统宗》《广典记》四书置案头,遇题查凑,即无不足。若欲吮竟陵之唾液,则更不须尔;但就措大家所诵时文“之”“于”“其”“以”“静”“淡”“归”“怀”,熟活字句,凑泊将去,即已居然词客。如源休一收图籍,即自谓酂侯,何得不向白华殿拥戴朱泚邪?为朱泚者,遂裦然自以为天子矣。举世悠悠,才不敏,学不允,思不精,情不属者,十姓百家而皆是,有此开方便门大功德主,谁能舍之而去?又其下,更有皎然《诗式》一派下游,印纸门神待填朱绿者,亦号为诗。《庄子》曰:“人莫悲于心死。”心死矣,何不可图度予雄邪?[12]
因为有案头参考书目,有足以应付各种场合的熟烂字句,临题可以拼凑,不需要自己的真思想、真性情。人的心灵变得猥琐饾饤,诗文创作只知从书本上支借,没有书本就没有书,诗歌不能写出内心曲折细微之处,也不能打动读者心灵,这是几百年诗坛衰息的根本原因:
立门庭者必饾饤,非饾饤不可以立门庭。盖心灵人所自有,而不相贷,无从开方便法门,任陋人支借也。人讥西崑体为獭祭鱼,苏子瞻、黄鲁直亦獭耳。彼所祭者肥油江豚,此所祭者吹沙跳浪之鲿鲨也:除却书本子,则更无诗。如刘彦昺诗:“山围晓气蟠龙虎,台枕东风忆凤皇。”贝廷琚诗:“我别语儿溪上宅,月当二十四回新。如何万国尚戎马,只恐四邻无故人。”用事不用事,总以曲写心灵,动人兴观群怨,却使陋人无从支借。唯其不可支借,故无有建门庭者,而独起四百年之衰。[13]
王夫之批评了历史上的一些门庭现象,他认为,门庭现象从建安时期就出现了。曹丕虽然“天才骏发”,但在诗文方面还是被曹植压倒,这是因为曹植“立阶级以赚人升堂”,以此来吸引“趋赴之客”,靠此容易出名,而曹丕“绝人攀跻,故人不乐从,反为所掩”,绝了人攀附出名的路,自己跟从的人也少。此后的郭璞、阮籍、谢灵运、陶渊明、左思、张协等人都不屑于学建安诗歌,都看不起曹植。王夫之的具体观点也未必正确,如认为曹植才华不如曹丕、曹植树门庭、后人不屑于曹植等都不合乎诗歌史公论,不免哗众取宠之嫌。如谢灵运就非常推重曹植,认为曹植才高八斗。所以,我们对王夫之的观点也要具体分析。接着,王夫之认为,齐梁时期的宫体诗、中唐时期的大历十才子、北宋初期的西崑体、直到明代前后七子、竟陵派,都是在树门庭,所谓“皆一时和哄汉耳”。(《姜斋诗话》卷二)身处清初的王夫之,对于明代诗歌的门庭现象批评最厉害:“高廷礼(棅)、李献吉(梦阳)、何大复(景明)、李于鳞(攀龙)、王元美(世贞)、钟伯敬(惺)、谭友夏(元春),所尚异科,其归一也。”(《姜斋诗话》卷二)“建立门庭,已绝望风雅。然其中有本无才情,以此为安身立命之本者,如高廷礼、何大复、王元美、钟伯敬是也。有才情固自足用,而以立门庭故自桎梏者,李献吉是也。其次则谭友夏亦有牙后慧,使不与钟为徒,几可分文徵仲一席,当于其五、七言绝句验之。”王夫之认为,明代诗歌之所以不好,重要的原因就是诗家好立门庭。
王夫之认为,自从建安以来,诗坛不断各种门庭的树立,阻碍了诗歌的发展,同时,又不断有有识之士在摆脱门庭的束缚和影响,从而在诗歌创作上取得了不俗成就,推动了诗歌的发展。庾信、陈子昂、张九龄、李白、杜甫等人就是如此。齐梁时期,宫体诗盛行,庾信以其雄健之笔纵横诗坛。唐初时期,齐梁遗习尚存,陈子昂、张九龄高扬大雅之音,从而开启盛唐之音。李白、杜甫继之,双峰对峙,友情甚笃,但都有各自个性:“继以李、杜代兴,杯酒论文,雅称同调,而李不袭杜,杜不谋李,未尝党同伐异,画疆墨守。”李诗、杜诗都堪称神品、绝调。到了宋代,诗人们又开始分疆划界,新的疆界破除了,又代之以另一个疆界,矫枉过正,以致一代无诗:“沿及宋人,始争疆垒。欧阳永叔亟反杨亿、刘筠之靡丽,而矫枉已迫,还入于枉,遂使一代无诗,掇拾夸新,殆同觞令。”(《姜斋诗话》卷二)王夫之所说,未免偏激,但足见其对树门庭习气的深恶痛疾。如前所说,王夫之对明代的门庭习气批评最厉害,但同时,他也看到,明代也有一些诗人不会随波逐流,如刘基、高启、刘炳、贝瓊、汤显祖、孙蕡、周砥、徐祯卿、高叔嗣、李东阳、徐渭等人,各有擅长,各有成就,原因就在于他们不会自树门庭,即不会“悬牌开肆”:
昭代风雅,自不属此数公。若刘伯温(基)之思理,高季迪(启)之韵度,刘彦昺(炳)之高华,贝廷琚(瓊)之俊逸,汤义仍(显祖)之灵警,绝壁孤骞,无可攀蹑,人固望洋而返;而后以其亭亭岳岳之风神,与古人相辉映。次则孙仲衍(蕡)之畅适,周履道(砥)之萧清,徐昌榖(祯卿)之密赡,高子业(叔嗣)之戌削,李宾之(东阳)之流丽,徐文长(渭)之豪迈,各擅胜场,沈酣自得。正以不悬牌开肆,充风雅牙行,要使光焰熊熊,莫能揜抑,岂与碌碌馀子争市易之场哉?李文饶(德裕)有云:“好驴马不逐队行。”立门庭与依傍门庭者,皆逐队者也。[14]
如果说学习型创新,是以在前人原有的基础上创新,其视野和方法有积累性和延续性;那么,突破性则是跳出前人固有思维模式,其思维和方法有拓展性和超越性。相比之下,突破性创新更具有创新性,只有深邃眼光和创造精神的有识之士才有可能具备这一思维和方法,在讲究传承和延续的古代中国,这一思维和方法是比较少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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