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所说“天才”是指诗文作家,此处“大家”则指文论家。薛雪《一瓢诗话》说:“读书先要具眼。”又田同之《西圃诗论》云:“诗有真的,分别正须具眼。”即文论家要有一双文学的眼睛,读诗论文要设身处地地看问题,要成为有见识的人,要有独到的眼光,要成为有胆量的人,勇于说自己的心里话。总之,文论家也要有热心,有真情,也要有赤子情怀。贺贻孙《诗筏》说:
看诗当设身处地,方见其佳,王仲宣《七哀诗》云:“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路有饥妇人,抱子弃草间。顾闻号泣声,挥涕独不还。未知身死处,何能两相完?驱马弃之去,不忍听此言。”昔视之平平耳,乃身历乱离,所闻所见,殆有甚焉,披卷及此,始觉鼻酸。[16]
“看诗当设身处地”,平平淡淡的寥寥数语,却道出评诗论文的最佳境地。[17]文论家评诗论诗,首先得走进诗文,把自己当作者,把自己当主人公,随之喜而喜,随之悲而悲。此时此刻,不知道自己是身在诗文之外。这种主客不分的心理,恰恰也是儿童的普遍心理现象。马克思·德索指出:“在儿童时代,自我与外部世界,梦境和醒时,现实与幻觉,昨天和明天,概念和手势,思想和感觉,总之,所有的东西都是混淆在一起的。”[18]设身处地,也就是要求文论家像儿童一样乐对象之所乐,痴对象之所痴,悲对象之所悲。“设身处地”是古代文论一贯主张的品评方法和鉴赏境界。王夫之《姜斋诗话》说:“尝试设身作杜陵,凭轩远望观,则心目中二语居然出现,此亦情中景也”。叶燮《原诗·内篇下》:“然设身而处当时之境会,觉此五字之情景,恍如天造地设,呈于象,感于目,会于心。”朱庭珍《筱园诗话》说:“尽力用一番设身处地反复体认工夫。”(卷四)又说:“设身处地,以会其隐微言外之情,则心心与古人印证,有不得其精意者乎?”(卷一)设身处地,即要有“同情心”,要求鉴赏者以真情热心投入诗文,以心会心,而不是对对象毫无感触,冷眼相对。刘勰《文心雕龙·知音篇》说:“世远莫见其面,觇文则见其心”。评诗论文,实则是与古人对话,是与作者或主人公心与心的交流。
作为文论家,光设身处地当然还不够,还要求有眼光,有见识,即刘勰《文心雕龙》所说的要成为诗文的知音。“识”不能仅仅停留于表面,要透过现象看本质,看到诗文的精神命脉处。严羽在《沧浪诗话·诗评》中要求“要识其安身立命处”:“观太白诗者,要识真太白处。太白天才豪逸,语多率然而成者。学者于百篇中,要识其安身立命处可也。”“安身立命处”即一诗文之主旨要害、精神命脉处。翁方纲说:“每一篇各有安身立命处”(《石洲诗话》卷二)。延君寿也说:“王、孟、韦、柳当另抄一册,于读诸家之余,然后读之,不可凭杖为安身立命处。”(《老生常谈》)每一诗文都有自己的神髓之所在,眼识高明者才能见其所在。钱谦益曾批评黄庭坚、刘辰翁,说他们“不知杜之真脉络”,“不识杜之大家数”,只知津津乐道于杜诗的“奇句硬语”,“单词只字”(吴乔《围炉诗话》卷四)。对于文论家的这一要求,叶燮《原诗》有段长论。他说:“诗道之不能长振也,由于古今人之诗评,杂而无章,纷而不一。”他点评了一些著名的诗文评论家。他说钟嵘、刘勰“其言不过吞吐抑扬,不能持论”。汤惠休、沈约“差可引伸,然俱属一斑之见,终非大家体段”。唐宋以来,诸评诗者“有合有离,有得有失”。严羽、高棅、刘辰翁及李攀龙诸人是“最厌于听闻,锢蔽学者耳目心思者”。叶氏对诸论家的评议当然有偏颇之处,不过他把评诗论诗提到关乎诗道盛衰的高度来认识,却值得我们认真思考。叶燮尤其强调评论者的“识”:“吾以为若无识,则一一步趋汉、魏、盛唐,而无处不是诗魔;苟有识,即不步趋汉、魏、盛唐,而诗魔悉是智慧,仍不害于汉、魏、盛唐也。”此“识”当然不是指识诗文字句表面,而是识其命脉精髓处。
文论家光有真情投入有见识还不够,还要有胆量把自己的见识表达出来。叶燮《原诗》说:“无胆则笔墨畏缩”,评诗论文自然不能出彩,自然非大家气数。薛雪《一瓢诗话》对此有段妙论:
诗文无定价,一则眼力不齐,嗜好各别;一则阿私所好,爱而忘丑。或心知,或亲串,必将其声价逢人说项,极口揄扬。美则牵合归之;疵则宛转掩之。谈诗论文,开口便以其人为标准,他人纵有杰作,必索一瘢以诋之。后生立脚不定,无不被其所惑。吾辈定须竖起脊梁,撑开慧眼;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则魔群妖党,无所强其伎俩矣。[19]
“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20]这是多大的理性勇气和近乎偏执的学术精神,没有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笔胆是万万不能的。“初生牛犊”,不也是一种诗性的童心吗?中国古代文论在真情的切身投入和胆识的精诚坦露中,诗性精神和童心意识得以恒久一贯地持续。正因为有这份诗性和童心的恒久持续,中国古代文论才有一份永久的魅力和美丽。初唐四杰出,时人笑其“轻薄为文”,杜甫却说:“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戏为六绝句》)。江西诗风盛行日,严羽却一针见血地指出江西派“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夫岂不工,终非古人之诗也。盖于一唱三叹之音,有所歉焉。”(《沧浪诗话·诗辨》)直指江西诗派的要害。冒天下之大不韪,这需要多大的理论胆识,没有这份胆识,要想有理论创新是断不可能的。
【注释】
[1]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项目“子学与古代文论的思辩性研究”(批准号:14YJC751008)、江西省教育科学规划课题“中小学语文骨干教师“国培计划”实施效果研究——以赣南师范学院培训点为例”(编号:14YB077)阶段性成果。
[2][意]维柯著,朱光潜译:《新科学》,商务印书馆1989年版,第115页。
[3]儒、道两家都深得童心,从袁宏道的一段论“趣”的话中得到启示:“夫趣得之自然者深,得之学问者浅。当其为童子也,不知有趣,然无往而非趣也。面无端容,目无定睛,口喃喃而欲语,足跳跃而不定,人生之至乐,真无逾于此时者。孟子所谓不失赤子,老子所谓能婴儿,盖指此也。”(《叙陈正甫会心集》)
[4]高明撰:《帛书老子校注》,中华书局1996年版,第64页。
[5]高明撰:《帛书老子校注》,中华书局1996年版,第370页。
[6]郭庆藩撰:《庄子集释》,中华书局1961年版,第830-833页。
[7]郭庆藩撰:《庄子集释》,中华书局1961年版,第832页。(www.xing528.com)
[8][法]拉·梅特里著,顾寿观译:《人是机器》,商务印书馆1959年新版,第26页。
[9]王国维说:“三代以下之诗人,无过于屈子、渊明、子美、子瞻者。此四子者若无文学之天才,其人格亦自足千古。”又说:“天才者,或数十年而一出,或数百年而一出,而又须济之以学问,助之以德性,始能产真正之大文学。此屈子、渊明、子美、子瞻等所以旷世而不一遇也。”(《文学小言》)我们以下的论述,实即王氏的进一步阐述。德国的康德认为:“天才就是那天赋的才能。”“天才是天生的心灵秉质。”(伍蠡甫主编:《西方文论选》上卷,上海译文出版社1979年版,第410页。)英国的柯勒律治说:“保持儿时的感情,把它带进壮年才力中去;把儿童的惊喜感、新奇感和四十年来也许天天都惯见的事物:日、月、星辰,一年到头,男男女女……结合起来,这个就是天才的本质和特权,也就是天才和才能有所区别的一点。”(同上书下卷,第32页。)与我们的观点有相通之处。
[10]维柯著,朱光潜译:《新科学》,商务印书馆1989年版,第182页。
[11]维柯著,朱光潜译:《新科学》,商务印书馆1989年版,第121、123、182、443页。
[12][古希腊]亚里士多德著,陈中梅译注:《诗学》商务印书馆1996年版,第125页。
[13][意]维柯著,朱光潜译:《新科学》,商务印书馆1989年版,第22、159页。
[14]李贽:《童心说》,《李氏焚书)卷三,明万历刻本。
[15][德]海德格尔著,郜元宝译:《人,诗意地安居》,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91页。
[16]郭绍虞,富寿荪编:《清诗话续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156-157页。
[17]古代文论中的“设身处地”说,与加达默尔所说的“自身置入”和“视域融合”有相通之处。([德]汉斯-格奥格-加达默尔著,洪汉鼎译:《真理与方法》,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年版,第394、397页。)
[18]朱狄:《原始文化研究》,三联书店1988年版,第187页。
[19]王夫之等撰,丁福保辑录:《清诗话》,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710页。
[20]“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语出《庄子·逍遥游》,谓率性自得之境。薛雪意应为一种特立独行的文论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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