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枚说:“诗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妙在皆孩子语也”。(《随园诗话》卷三)王国维在《叔本华与尼采》一文中也反复强调:“天才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故自某方面观之,凡赤子皆天才也。又凡天才,自某点观言皆赤子也。”天才皆赤子,此言良是。历史上凡在文学上取得杰出之成就,开创伟大之事业者无不是恒久一贯地持有赤子之心肠者也。
以下择几位天才文人作例以说明之。[9]
伟大的诗人屈原“忧愁幽思而作《离骚》”(《史记·屈原贾生列传》)。“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深沉执着的爱国感情,放言无惮的批判精神和独立不迁的峻洁人格,无不“膺忠贞之质,体清洁之性”(王逸《楚辞章句序》),无不体现其与日月争光的赤子情怀。其人其文“衣被词人,非一代也”(《文心雕龙·辨骚篇》),哪里有文人士子的人生不遇,哪里就有屈原的幽灵在游荡。其峻洁之志,其清廉之行,作为一处精神家园,安顿着历代文人士子的痛苦心灵。脉脉相续,源远流长,形成中国文学史上一股精神之流,人格之流。
陶渊明自谓羲皇上人,“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归园田居》),躬耕南亩,心有常闲,适性保真,乐天委分。为人,秉性贵重;为文,出语自然。“一语天然万古新,豪华落尽见真淳”(元好问《论诗绝句》)。“信手写出,便是宇宙间第一等好诗”(唐顺之《答茅鹿门知县》)。“古今贤之,贵其真也”(《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三引苏轼语)。“一往真气,自胸中流出”(施补华《岘佣说诗》)。真性情,真诗文,这就是天才陶渊明的赤子情怀。
李白是古今公认的天才。“天生我才必有用”的天才自信,“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的傲岸性格,“与尔同销万古愁”的英风豪气,“笔落惊风雨”的恣肆才力,非人间凡夫所能有,真真一位“谪仙人”。《河岳英灵集》称其“志不拘检”,为文章“率皆纵逸”。叶矫然《龙性堂诗话》亦云:“生无锁子骨,而欲飞升御风,非狂则騃矣。”正道出李白为人为诗之诗性气质。
苏轼“一肚皮不合时宜”,一生黄州、惠州、儋州。逆境中乐观旷达,屡遭挫折也决不“缄口随众”,出言总是“发于心而冲于口”(苏轼《思堂记》自谓),胸无城府,童心不泯。其人生本身就是一首诗。
《红楼梦》的作者曹雪芹,其生平今人不甚了解。但从《红楼梦》中我们可知,曹雪芹也是“痴心人”(都云作者痴),也是不迎合世俗的一介书生,人格高洁(质本洁来还洁去),性格放任洒脱(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以上各位天才时代各异,性格有别,但其共同之处也是显而易见的:(www.xing528.com)
其一,天生一副好才情。维柯说,诗性的儿童“浑身是强旺的感觉力和生动的想象力”。[10]移之以论文学,则作者有强旺的文学创新精神和生动的语言表达力。沈德潜《说诗晬语》说:“有第一等襟抱,第一等学说,斯有第一等真诗。如太空之中,不着一点;如星宿之谓,万源涌出;如土膏既厚,春雷一动,万物发生。古来可语此者,屈大夫以下数人而已。”就个人襟抱和文学才情而言,前面所说的各位是自不待言的。
其二,天生一股执着的真性情。这一点是尤为重要的。维柯说,诗性的儿童“凭自然本性才成为诗人(而不是凭技艺)”,用一种迷惑而激动的精神去感觉。又说诗性的儿童“没有推理的能力”“心智薄弱”。[11]也就是说,富于诗性的人任凭自己的情感之流自然流淌,对自己的人生目标和价值追求一往情深,不为世俗他人所动。谢榛《四溟诗话》卷四说:“赋诗要有英雄气象,人不敢道,我则道之;人不肯为,我则为之。厉鬼不能夺其正,利剑不能折其刚。”其言其行在世俗人看来是“怪”“痴”“疯”,当然不可能为世俗之人所理解,更谈不上为世俗所接受和容纳。有道是,天才都是疯子,就文学天才而言,诚哉斯言。亚里士多德就说过:“诗是天资聪颖者或疯迷者的艺术。”[12]
其三,咏诗作文,往往无拘无束,直抒胸臆。正如司空图所言,是“惟性所宰,真取弗羁,控物自富,与率为期”(《二十四诗品·疏野》)。有一种天放式的野性之美,一种真朴式的本色之美,不为世俗之眼光所羁束。徐增《而庵诗话》说:“诗到极则,不过是抒写自己胸襟。”叶燮《原诗》说:“诗是心声,不可违心而出,亦不能违心而出。”诚如王国维《人间词话》评纳兰性德所言,文学天才“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也即王氏一贯所主张的“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也。
王寿昌《小清华园诗话》卷上云:“何谓真?曰:自来言情之真者,无如靖节;写景之真者,无如康乐、玄晖;纪事之真者,无如藩安仁、左太冲、颜延年……”。有诗文才情者也远不止以上诸子,但为什么许多人成就不了天才般文学之伟业呢?因为他们不能或不敢抒真情,写真景,纪真事,一句话,他们的诗性受到了遮蔽。维柯在《新科学》中是用所谓现代“文明人”的眼光来看诗性儿童的,所以他说诗性是“野蛮人的粗野本性”,这是维柯立场的偏见。不过他的观点又有值得重视之处,即现代文明人的“理性的人道”是“经过精炼的自然本性”,人之诗性是经过“驯服”,也即进入文明社会以后受世俗之礼仪和文明之理性的遮蔽才能消退。[13]这一点跟李贽的观点有相通之处。李贽《童心说》表达得很清楚:
童子者,人之初也;童心者,心之初也。夫心之初,曷可失也,然童心胡然而遽失也?盖方其始也,有闻见从耳目而入,而以为主于其内而童心失。其长也,有道理从闻见而入,而以为主于其内而童心失。其久也,道理闻见日以益多,则所知所觉日以益广,于是焉又知美名之可好也,而务欲以扬之而童心失;知不美之名之可丑也,而务以掩之而童心失。夫道理闻见,皆自多读书识义理而来也。古之圣人,曷尝不读书哉!然纵不读书,童心固自在也,纵多读书,亦以护此童心而使之勿失焉耳,非若学者反以多读书识义理而反障之也。夫学者既以多读书识义理障其童心矣,圣人又何用多著书立言以障学人为耶?童心既障,于是发而为言语,则言语不由衷;见而为政事,则政事无根柢;著而为文辞,则文辞不能达。非内含以章美也,非笃实生辉光也,欲求一句有德之言,卒不可得。所以者何?以童心既障,而以从外入者闻见道理为之心也。[14]
圣人童心未泯,是因为“护”,他人童心失是因为“多读义理之书。”李贽所说的理是指宋明理学,而维柯所说的理,指现代文明教化,两者有区别。相同的是都指社会公认的礼义规范,那是一个成人的理性的世界。所以可以说,诗性和童心是在社会化过程中受到遮蔽而逐步泯灭的。海德格尔说得好:“诗即在者之无蔽的言说。”[15]躲避世俗,呈现人性的本真,是古今中外文人的一贯生活态度和人生取向。在这个意义上来说,童心不止是李贽一人的向往,而是古今中外一切大诗人大文学家普遍的和恒久的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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