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尔雅
(吴进仁之女)
吴进仁
我的父亲吴进仁,字汝恭,1922年出生于安徽桐城枞阳县义津镇,2014年在云南昆明逝世。安徽桐城自古就是有名的文化之乡,穷乡僻壤都能听到朗朗的读书声。父亲6岁入私塾,熟读《三字经》《孟子》《左传》《古文辞类纂》等。由于时局动荡,父亲13岁时被土匪绑票,土匪勒索钱财未遂,欲将其杀害,他趁匪不备之时,机灵地逃回家,幸免于难。[15]为了避免土匪继续打击报复,父亲无奈被迫离开安徽桐城,辗转到芜湖读书。父亲从小就勤奋刻苦,聪明好学,许多文学大儒的文章都过目不忘,深奥的古文如《左传》等也能倒背如流,这为他打下了过硬的国文基础。
抗战爆发后,日本人占领了安徽,安徽沦陷,日本人到处烧杀抢掠,祖父母为了保全家中唯一读书好的父亲,变卖了所有值钱的物品,让一个亲戚带着良民证和钱,还有我的父亲去他地求学,自此父亲拜别其父母,踏上了流亡之路。谁知半路上亲戚带着家里给父亲的钱,还有最重要的良民证(相当于现在的身份证)失踪了,就这样身无分文又无良民证的父亲只得一个人艰难逃难。当行至四川境内,有个三岔路口,打听得知一条是通往日战区,一条是通往国统区,最后一条是通往无人的深山老林,在兵荒马乱之际,父亲毅然跨进了最后那条无人知道前途与命运的深山。[16]
有时苦难到了极点,人只要坚强挺过去,就会迎来转机。1939年父亲翻山越岭进入湘西,入读于国立第八中学(即西迁的国立安徽一中,设在今湖南湘西吉首,由张治中先生资助,专门收容皖籍流亡学生,校长王贤敏),于1944年7月毕业。1944年11月考入国立贵阳师范学院国文系(院长齐津於)。
在战火纷飞的动乱年代,一个学生要想坐下来好好读书,多么不容易。随着日本侵略者的飞机开始对贵州轰炸,学校被炸得支离破碎,面目全非,只得被迫就地解散。可怜的父亲只得继续往云南方向逃难,因为没有钱坐火车,所以只好爬上火车车顶。当时的贵州山洞多而矮小,许多与父亲一样爬车顶的人被山洞边缘撞死,幸亏父亲脸紧紧贴着车顶,虽然痛苦但终于逃过了一场生死劫难,不过肩膀上还是被削掉一块肉,每当父亲给我讲到火车上那一幕幕惊心动魄的经历,我简直不敢想象当时的情景。
历经磨难,父亲就是以这样的方式来到了云南昆明,于1945年7月考入国立云南大学文史系读书。父亲曾说:“抗战时期他们上学读书全是免费,生活费用只能靠当家庭教师自给。”当时昆明的文明新街是一条瓷碗店林立兼有许多书摊的街道,而这些瓷碗店几乎都是桐城老乡开的,父亲这位“迂夫子”是这些瓷碗店的座上客。老板们以有这样一位学识出众的同乡而骄傲,有时这些同乡们还会给予我父亲经济上的资助。
在大学期间,父亲有幸师从刘文典、罗庸、姜亮夫、方国瑜、钱穆等多位著名大师学习。毕业后,1949—1953年留任云南大学中文系讲授散文、诗词;1953年11月—1955年7月由云南大学派往北京大学进修语言学,师从著名语言学家王力教授;1955—1987年在云南大学中文系讲授汉语言学史、古典文学欣赏、音韵学、古代汉语、古典诗词、诗词格律、说文解字等课程。
刘文典先生与我外公孙乐斋,是文学上的挚友,他们经常在一起探讨国学、畅谈诗词。因为欣赏父亲的才华及人品,刘文典先生介绍他认识了我母亲。他们在1952年中秋节结婚时,刘文典先生还专门为我的父亲、母亲写下了四首诗以示祝贺。
《壬辰中秋进仁结婚诗以贺之》(四首)
一
天上吴刚得意初,高才谢女擅诗书。
清光三五团栾夜,玉润珠圆月不如。
二
鹤舞鸾吟下凤城,玉阶月色净无尘。
试看天上姮娥影,始识神仙剧有情。
三
不羡温家玉镜台,星娥月姊漫相猜。(www.xing528.com)
天孙惯织云盘锦,合配陈王八斗才。
四
玉绳低亚银河浅,共倚薰笼玩月华。
《尔雅》是中国最早的一部按义类编排解释词义的综合性辞书,是中国古代第一部词典,是疏通包括五经在内的上古文献中词语的重要工具书。父亲就以此书名给我取了名字“尔雅”。可惜在我两岁的时候,父母因为性格原因离异了,从此父亲承担起了又当爹又当妈的角色,艰难地把我从两岁带大。在我的印象中父亲是那么的温柔慈祥,我从小就听着父亲吟诵着一首首诗词长大,他倾尽全力关心疼爱我、教育我,对我要求非常严格,小时候还常常带我去云大图书馆阅读学习,至今我对云大图书馆都有一种潜藏心底的美好和特殊的感情!
因为只有两岁达不到上幼儿园的学龄,父亲没有办法只得背着我给大学生们上课,累的时候就将我放在教室讲台旁边,用小零食哄住我,我就好奇地看着许多人听着父亲讲课,所以我的童年基本上是在大学的课堂,伴随着学生们朗朗的读书声成长起来的,就这样我与父亲过着相依为命又其乐融融的生活。
1969年,因为“文化大革命”,大、中、小学全部停课,小学才毕业的我无法继续上学,那时国家建设国防“三线”兵工厂,都建在很偏远的山沟里,我被分配到很远的兵工厂里工作。临行出发的那一天,父亲为我背着厚重的行李,深情中带着苦涩,一直送我到火车站。我看见其他同学的父母买了许多吃的用的给他们带上,而我的父亲却送了我一套初中至高中的数理化自学丛书!还是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他深更半夜去排队买的,是当时已经非常难买到的书本,我的内心受到了巨大的冲击!记得父亲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人一定要读书,人不读书不算其为人,虽然现在学校停课不读书了,但是一个人没有文化是不行的,是最可悲的,将来国家会恢复文化教育的,要是你没有知识就是最可怜的,没事就多读书。”从那时候起,我白天在工厂劳动,晚上利用难得的业余时间捧着父亲送我的书,努力自学。在“文化大革命”时期读书无用论的影响下,父亲还能坚持让我多读书,读好书,在当时的环境下,就意识到国家将来对教育会非常重视,这是父亲的远见。
父亲四十年如一日,每月都要按时寄钱给安徽的奶奶,在经济非常拮据的年代也从未间断,直到奶奶去世,因此父亲在安徽枞阳老家是出了名的孝子,但父亲自己却因为营养不良,得过水肿病,衣服破旧,家居简陋,生活极为困难。“文化大革命”中红卫兵到家扫“四旧”,都奇怪怎么家里什么都没有。
父亲一生都过得很简朴,艰难的人生经历使得他对生活的要求非常低,为人低调,不过他对待读书却是高标准严要求,从教学到做人从来都是一丝不苟,直到老年都认真对待每一个向他提出问题的年轻老师和学生,总希望能把自己的知识倾囊相授,他非常爱学生,每天去食堂吃饭就是为了可以看到很多很多的学生,能与学生们同桌吃饭就非常高兴。直到后来还经常告诫我做人要厚道、诚实,不要议论别人,要与人为善。
在“文化大革命”期间,父亲的老师方国瑜先生被列为反动学术权威而遭受批判,方先生与方师母年老体弱,孤苦无援,父亲每天晚上不顾监管人员的反对,坚持去方先生家帮他们提水,直到把水缸灌满(那时候云大家属宿舍都是外面共用水管),回来总是高兴地对我说:“终于可以为我的老师做点事了。”父亲爱戴老师的这一行为无形中感动了监管方先生的人员,也就没有为难父亲去为方先生家提水,从中我感受到了方国瑜先生与父亲在艰难逆境中最诚挚的师生情谊!后来1987年父亲退休以后,开始不懈努力地专心研究音韵学,这一课题非常难,但得益于方先生曾经的教诲,于1987年至1998年撰写出一百七十多万字的《韵略易通疏证》手稿、六万多字的《读白居易诗韵谱、押韵、用韵》手稿、《桐城音系》手稿、《孟襄阳集》手稿。父亲于1995年中秋之夜在《九日》诗序中缅怀方国瑜先生,感人肺腑地写下:“丽江方国瑜师,性行淑均,精于韵学,年少时即著文论兰茂《韵略易通》与本悟书各自成书,袁树五君亟称之。一日先生谓余曰:‘兰书迄无善本可念也,愿共子治之。’余不楑梼昧而弗辞。今书稿粗成,先生已下世矣。先生晚岁,余旬日一往谒,见必论兰书。斗室中慧日窥窗,春风风人,先生色扬神跃,笑与抃会。悲夫!(诗云):九日校书处,滇池独学时。高邮导道路,等韵助平治。头白心虽壮,汗青岁已迟。感兹怀旧事,天地失人师!”
父亲经常对我说:“连父母、老师都不爱的人不能交往,这种人不会爱任何人的,因为父母有着养育之恩,老师是传授知识的,一个人必须学会感恩,尊重他人就是尊重自己,从每一件小事、每一个动作可以看出一个人的修养和教养。”
回忆往昔,在与父亲生活的岁月里,我受益匪浅,修正了许多历史上真实的故事在现实中被误导的传言,又接触到了中国汉字博大精深的内涵,甚至感觉每个中国汉字的起源都有一个非常生动的故事。原来汉语语音的发展历史都有许多讲究,父亲经常对我讲解先秦两汉时期的上古语音、六朝至唐宋时期的中古语音、元明清时期的近古语音、现代普通话的语音系等等。可惜我当时没有理解他的苦心,没有好好地传承下来,现在天天捧着父亲遗留下来的文字笔记,才深感内疚,许多文章甚至许多字我都看不懂!父亲艰难坎坷的一生,唯一的爱好就是读书,他常说:“如果没有书读,活着还有什么意思。”父亲很想将一生心血所著的音韵学中的《韵略易通疏证》等手稿整理成书贡献给社会,让国家的传统文化得以传承,不过遗憾的是最终因年老力竭未能如愿。
时光如梭,不知不觉中,父亲已离开我整整四年,他的音容笑貌在我脑海中依然历历在目,无论时间过去多久,有一样东西,它永远存在,那就是“爱”。那是一种平和真挚的爱,可以给你一生的温暖,就像沐浴在春天的阳光里,父亲对我发自内心的爱永远陪伴着我,一想到他,自己的心就充满了无与伦比的幸福!
父亲病重住院仅仅五天时间里,云南大学校党委张昌山副书记在百忙中三次前往医院慰问看望,人文学院段炳昌院长、中文系王卫东主任、张国庆老师、杨园老师,艺术学院李森院长、王新老师、陶伟老师、尹恒老师,离退休处韩红萍书记、段勇处长、赵子诚老处长、周建民老师及其工作人员等也不断前来关心看望。但是现代化的医疗设备、技术终究抵不过自然规律,父亲还是于2014年1月4日21时20分,与世长辞,享年92岁。学校为父亲举办了高规格的告别仪式,林文勋校长、杨光俊老校长及校领导亲自参加,这使我们子女于悲恸中甚为感动,在此致以诚挚的感谢!
我的父亲,他不仅是一个从战争年代流亡出来、最终成为大学教授、读书育人不息、晚年受到学校领导的悉心关怀、得到师生的爱戴的人,也是教导我们终生的人,更是令我骄傲和敬佩的父亲,感恩于他,谢谢爸爸!
值此父亲逝世四周年之际,在学校领导、老师的关心与帮助下,父亲用毕生心血写作的诗词和文稿终于得以收集、整理完毕。父亲生前爱书如命,他一生除了致力于文字学、音韵学、训诂学、说文解字、古典文献学、古代文学、诗词格律等的教学与研究外,对赋诗填词也颇有研究和成就。父亲在二十多岁时就得到了刘文典先生、罗庸先生、徐梦麟先生、汤鹤逸先生的极高评价。20世纪40年代中期至60代初期,父亲情感丰富、思想活跃,其诗词如行云流水般自然流畅,60年代中期以后,受到诸多因素的打击,父亲已极少写诗词了,诗作中也多了几分无奈与忧伤。
父亲辞世后,他的许多手稿因专业性强而难以整理,尤其是《吴进仁老师》一书得到了很多仁人志士的支持和帮助,如云南大学党委前副书记张昌山教授(现为西南林业大学党委书记)和云大东陆书院院长施惟达教授,为出版此书给予了热忱无私的帮助;北京中国水力发电工程学会常务副秘书长吴义航教授级高级工程师、安庆师范大学中文系吴毅安教授参与校勘;云南大学文学院段炳昌教授和张国庆教授查阅了大量古诗书,帮助批注校勘文稿;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的沈建民教授梳理了父亲《韵略易通疏证》遗稿;云大文学院院长李森教授和云大艺术学院副院长王卫东教授对本书的出版给予了全力帮助;云大文学院杨园老师和云大艺术学院副院长王新副教授,他们与父亲师生情长,对本书的策划出版倾注了许多心血!本书还得到了云大档案馆的李怀宇馆长和郭静老师的热忱支持;16位老师怀着对父亲的深厚感情,撰写了感人肺腑的回忆文章;父亲的部分文稿由云大文学院汉语言文字学专业的刘莉、中国古典文献学专业的蔡耀鹏和王秋霞三位研究生同学誊录;等等。在此向为这本《吴进仁老师》一书的出版做出过努力和贡献的人们,表示衷心的感谢和诚挚的敬意。
这部书的整理从北京到江南,从广州到云南,几乎走遍了大半个中国,才有了今天的成果,长期以来,父亲为他的音韵学没有人接班而感到非常的遗憾!希望本书能对热衷语言学、诗词以及爱读书的人有所裨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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