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历年间,最让皇帝李豫头大的,不是吐蕃大军,不是回纥使团,不是名满天下的老臣郭子仪,也不是气焰嚣张的宦官鱼朝恩,而是魏州田承嗣。在河朔诸镇中,田承嗣实力最为雄厚,为人最为狂妄,手段最为狡诈。
在内,田承嗣自署文武将吏,不供贡赋,全力扩军,凡民间壮者皆籍为兵,数年间拥兵十万。又选勇健者万人,称为牙兵,最为勇悍,时人云“长安天子,魏府牙军”,足见其军之强。在外,他与成德节度使李宝臣、相卫节度使薛嵩、卢龙节度使李怀仙等勾连,彼此通婚,共抗朝廷。
大历八年(773)九月,李豫被魏州传来的一条消息气得浑身发抖。他是涵养极好的人,当太子时,就以忠厚纯良闻名,向来难得生气。哪怕当初宦官李辅国对他狂妄地说出“朝内事务但由老奴处理”时,他也没有动怒,可今天他真的生气了。
最近一些时日,在田承嗣控制下的各州郡突然出现了“四圣祠”。这四圣祠中供奉着四尊皇帝装束的金装泥像,中间两尊泥像,一尊胖大无比,手握金杯,笑容可掬;一尊精干瘦削,手持铁棒槌,杀气腾腾。好些去过四圣祠的人,见了泥像都被吓了一跳。这四圣之中,居中两尊最好辨认,分明就是安禄山与史思明。朝廷派去的内侍得到消息,亲去察看,果然是安禄山、史思明与安庆绪、史朝义。四尊泥像栩栩如生,民间风传,来此祈祷极为灵验,求财得财,求子得子,求寿得寿,因而香火祭品不断。
大唐持续经年,耗费无数人力、物力,以惨重代价才将安史之乱平定。皇帝李豫也曾亲自领兵收复两京,对战事的酷烈有着切身体验,更对贼首恨之入骨。平定叛乱之后,朝廷一度也想挖安禄山、史思明之墓。可一则战乱之中修墓者都被灭口,二人墓地难以寻觅;二则墓地都在安禄山旧将控制地盘之内,他们根本就不配合,故未曾将这二人鞭尸枭首。
现在可好,田承嗣竟然在控制的地盘内为叛贼大张旗鼓,立祠祭祀。初闻之时,李豫头脑有些发晕,胸中的怒气竟无法控制,当即传令,遣内侍孙知古前去魏州训斥田承嗣,令立刻拆除四圣祠。交代完毕,李豫想起田承嗣素来傲慢不逊,恐怕不遵皇命,又对孙知古嘱咐了一番。
内侍孙知古一进入田承嗣控制的地盘,就觉得此地气氛与他处不同,地方上一般民众都佩有刀兵,各处村庄犹如堡寨,气氛森严,似随时准备交战。一路行到魏州,孙知古心中忐忑,不知此行结果如何。节度使府署之外甲士密布,人人精悍,一看便知是天下闻名的魏府牙兵。
入了府内,却见一老者,庞眉皓发,犹如怒狮,轩轩甚得,双手拄着一把鹿卢玉具剑,昂然立于中堂之上,不用说,此人正是田承嗣。面对杀气腾腾的田承嗣,孙知古虽知此番是老虎嘴上拔毛,可还是壮了壮胆,迈步直入中堂,咽了下口水才张口道:“陛下有敕,魏博节度使田承嗣跪接。”不想田承嗣却不理他,抬头仰望片刻,突然盱衡厉色道:“老夫此膝不屈于人已有多年,跪不下来。”
田承嗣声音洪亮,如金鼓鸣击,卷着杀伐之意,竟将孙知古震住,过了一会儿他才醒悟过来,只好将皇帝训斥的诏书拿出读了:“皇帝手敕魏博节度使田承嗣:禄山、思明、庆绪、朝义作乱多年,荼毒天下,虽挫骨扬灰,不足抵其滔天之罪。不意卿所辖之地,竟陡生四圣祠,供奉逆贼。敕到之日,即令拆除,不得有违。”
田承嗣不为所动,以充沛感情道:“我年四十余岁,不过军中一寻常校尉,统带百人。得蒙垂青,亲加提擢,授予宝剑,将帅万军,而有今日富贵,如何能忘?神羊有角能触邪,黄雀衔珠知报恩,何况于人?今作祠而祭,千秋以后斯人闻。”
孙知古没想到田承嗣如此回复,丝毫不给皇帝面子,心中惊惧,嘴上柔声劝道:“使君重情,我能理解。只是这安史父子乃是国贼,为其立祠与国法有违,还望使君将祠拆了。”田承嗣拄剑而立,不为所动。孙知古想起临行之前皇帝的嘱咐,只好继续和声道:“陛下另有交代,使君忠君体国,功劳卓著,不日将授以同平章事。”
同平章事,即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乃是大唐名义上的宰相。此前田承嗣曾上奏请求为相,未曾到手,心中不平,故而立了四圣祠给朝廷示威。现在皇帝许以相位,目的已经达到,田承嗣脸上露出笑容:“我何德何能,能居相位?实是感激莫名,这四圣祠想来着实有些不妥,这就令人去拆除了。”
立四圣祠的风波转眼过去,可相位到手后,田承嗣并未安分。他不断与各处的节度使彼此争雄,不时起兵厮杀。为了安抚桀骜的田承嗣,李豫又将皇女永乐公主许配给田承嗣第三子田华,两家结亲,田老头该安分了吧?不想皇帝的接连示好反让田承嗣更为跋扈,他还是四处征战,扩充地盘,杀伐不断。
当日相卫节度使薛嵩在世时,二人就彼此争锋,也有了红线女魏城盗宝盒的传说。薛嵩死后,由族人薛雄接任卫州刺史,统领其兵马及属地。田承嗣早就看上薛雄的地盘,遣人劝诱薛雄投靠自己,共谋大业,却被拒绝。田承嗣老奸巨猾,暗中遣了一批精锐人马潜入卫州,夜间突然发动,将薛雄全家屠光,此后占据相、卫四州,自置官吏,将精兵、良马归于麾下。(www.xing528.com)
田承嗣咄咄逼人,丝毫不给皇帝面子,李豫无奈,转而想用一人来压制田承嗣,此人乃是成德节度使李宝臣。李宝臣本是安禄山养子,当年骁勇绝伦,被选入射生手,曾参与十八骑劫持太原尹杨光翙。降唐之后,李宝臣被任命为成德节度使,统辖恒、定、易、赵、深、冀六州之地。
李宝臣之弟李宝正曾娶田承嗣之女为妻,在魏州时,李宝正与田承嗣之子田维击打马球,不想马惊,竟将田维踢死。田承嗣恼怒,囚禁李宝正。李宝臣得知后,立即深表歉意,又送了一根棍棒给田承嗣,请杖责李宝正,稍做惩罚。李宝臣只以为田承嗣稍微杖打一下也即放人,不想田承嗣拿了棍子将女婿李宝正殴打致死,两镇由此结下仇怨。
大历十年(775)四月,皇帝李豫忍无可忍,下敕贬田承嗣为永州刺史,调集河东、成德、幽州、淄青、淮西、永平、汴宋、河阳、泽潞各道军队前去魏博,如果田承嗣抗命,即以大军讨伐。田承嗣不甘示弱,派遣部将进犯磁州。李宝臣率部来救磁州,大破田承嗣所部,将其部将俘获,又以大军加以威胁。
李宝臣大胜之后,李豫遣了个宦官携带诏书前去慰劳。这宦官宣完诏书,将返回长安时,李宝臣特意前来拜见,送了一百匹缣。李宝臣坐镇一方,手中金银无数,宦官本以为会送上几万贯,最后竟只送了缣百匹,便当场发作,破口大骂:“你这反贼,无我大唐朝廷,哪有你今日,敢如此薄待我?”骂完之后,宦官又令人将百匹缣用刀割碎了,全数扔到路上,纵马扬长而去。
被宦官一顿大骂,李宝臣心中大为不安,邀请了将领过来饮酒共商。宴席上,有亲信将领劝道:“将军新立战功,宫中小人尚如此待你。若是荡平田承嗣后,一纸诏书颁下,召将军回长安,到时不过一匹夫耳。以我等之见,不如停止攻打田承嗣,以此为资要挟朝廷,可保富贵长远。” 李宝臣大为心动,于是有心不再攻打田承嗣。
李宝臣有心停战,消息传到田承嗣耳中,他哪能放过,当即布置一番。
却说这李宝臣本是范阳人,对处于他人控制下的范阳老家一直觊觎再三。最近这些日子,有名道家高人在李宝臣辖地游历,突然看到某处地下有王气漏出。道家高人找了人挖掘,果然挖出块石条,其上刻有:“二帝同功势万全,将田为侣入幽燕。”
李宝臣平日里贪财好色,又喜道家仙术,修炼金丹。于是周围围绕着一堆高价求来的江湖术士,帮他制丹书、觅灵芝、寻朱草、设斋戒、筑祭坛、求甘露神酒、炼助阳金丹。刻字石条这等神迹,马上就被地方报上来。得知石条上的谶文后,李宝臣惊喜交加,更期待着“与田为侣,共入幽州”。这田,自然就是田承嗣了。
恰在此时,田承嗣遣人过来传话,表示愿意共取范阳,李宝臣精骑为前驱,田承嗣步卒为后援。李宝臣顿时觉得天命所在,谶文所言,一一应验,不久将与田承嗣同入幽燕,共同为帝。狂喜之下,李宝臣当即停止攻打田嗣业,转而图谋攻打范阳。
不久之后,李宝臣果然领了骑兵攻打幽州。此番战事激烈,双方胶着,难分难解,李宝臣久候田承嗣援军不得,遣人去催促。田承嗣此时没了军事上的压力,哪里还会去援救李宝臣?对着使者放声狂笑道:“石上谶文不过是老夫的游戏罢了,李宝臣还真信了?下次老夫弄块石碑,刻上宝臣入长安为天子,他还真敢领兵去长安?他是不是金丹服食得太多了?”
此事让李宝臣又愧又怒,无地自容,只好无奈退兵离去。田承嗣就这样不断玩弄手段,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战事顺利时就不理睬朝廷,战事不利时就上表朝廷请罪,称要交出兵权,自己与家属入朝定居。面对滑溜难制的田承嗣,李豫竟然无计可施,最后干脆令其不必谢罪,也不必入朝,任由你自己游戏。
大历十四年(779),让大唐朝廷头痛无比的魏博节度使田承嗣在七十五岁时去世。可纷乱并未停息,皇帝也未心安。田承嗣共有子十一人,但其生前认为侄儿田悦有军事才能,便以其为接班人统领所部,朝廷不得不给予田悦封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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