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阳保卫战：李光弼与史思明的对决

邺城溃败之后，观军容使鱼朝恩推卸责任，在李亨面前屡陈郭子仪的不是。乾元二年秋七月，李亨下诏，召郭子仪回返京师，以李光弼代为朔方节度使、兵马元帅。李光弼此时向朝廷提出以亲贤统帅，希望以此摆脱宦官的制约。李亨曾一度想下诏以儿子赵王李系任统帅，由李光弼辅佐，却被谏官所止，不想此事日后又为李光弼带来麻烦。

乾元二年九月，史思明处理完后方事宜后，以史朝清守范阳，自己领兵南下，连克滑州、汴州（今河南开封）、郑州，兵锋直指洛阳。

得知叛军即将再次攻来的消息，备受侵扰的洛阳民众都陷入恐慌，出城的官道已被马车、牛车、骡车堵塞，背着包裹的人流携男抱女，哭声震天，向着洛阳城外涌去。民众逃了，官府还没动，可是人心早已浮动不安：若是史思明再次打进来，被俘虏了去，从贼是死，不从贼也是死，该如何是好？

贾季邻混在逃难的人群中，心中暗骂，这官兵如此不济，怎么又被击败了？原来，贾季邻从长安搬到洛阳没多久便传来消息，唐军战败，全城民众向着各处逃去。贾季邻思来想去，既然东京也不安全，当即决定，带娘子往江淮方向逃去。他心中暗思，一直听闻江南的小娘子生得美艳，自己与妻子成婚也有了些年，却无子嗣。到了江南之后，可以纳上几个美妾，多生些子嗣，无官一身轻，有子万事足，岂不快哉？只是到了江南之后，既要置办宅院，又要纳美妾，这钱财可要节省着用。胡思乱想之间，贾季邻牵着妻子的手随着万千行人逃出洛阳，一路向南方而去。

在沮丧、恐慌的气氛中，李光弼领军从前方退回洛阳。邺城大战失败后，李亨也意识到自己人事上的错误，当即任命李光弼为天下兵马副元帅，统领前线人马。可郭子仪的朔方军对御军严苛的李光弼很是排斥，将领张用济等人一度策划发动兵变，驱逐李光弼，迎回郭子仪，好在被仆固怀恩劝阻。此事被李光弼知悉，他便找了个借口将张用济杀掉。此后李光弼又使尽手腕，总算压制住朔方军，但朔方军主要将领如仆固怀恩等，还是对他保持警惕。

洛阳城内被压抑笼罩，恐慌气息弥漫。李光弼入城之后，立刻去见洛阳留守韦陟等人，商量如何迎敌。这韦陟也是一号人物，当年因为行贿吉温，被贬为桂岭尉。至李亨登基后，韦陟复任为吴郡太守，后因平定永王李璘之乱而立下功劳，升任礼部尚书、东京留守。

大敌当前，双方都没有客套，见面后直接进入主题。李光弼道：“贼军乘邺下之胜来攻，军势颇盛，我军应该按兵不动，不宜速战。看形势洛阳城也是难以坚守，不知诸公有何计策？”韦陟犹豫道：“若是退出洛阳，到陕郡、潼关一线，占据险要之地，挫敌锋锐，不知如何？”

李光弼摇头道：“两军对峙，贵进忌退，若是我军弃地五百里，贼军势力必然大张。不若移军河阳，北与泽、潞兵相连，胜则擒之，败则退守，里外相应，使贼不敢西侵，此乃猿臂之势，伸缩自如。说起朝廷礼仪，光弼不如公；若论军旅之事，公不如光弼。”

河阳与泽州、潞州毗邻，三地可以彼此支援。河阳有南、北、中三城，北城在黄河北岸，紧临黄河，与南岸白鹤渡口对峙。中城在黄河中沙滩之上（夹河滩），南城在黄河南岸孟津县光武帝陵以西三里多的牛庄一带。三城以浮桥相连，南北相望，形成防御态势，乃是洛阳北大门。

韦陟还没有说话，兵马判官韦损急道：“东京乃是帝都，司空为何不守？”李光弼冷冷道：“若要坚守东京，则汜水、崿岭、龙门一线都要布兵设防。你是兵马判官，以目下兵力，你看能否守得住？”韦损知道，邺城大战后，官兵溃散，兵力空虚，现有兵力不足以全线防御，当即沉默不语。

见无人反对，李光弼当即下令，东京留守韦陟率城内官吏及家属西入潼关；又令城内民众出城躲避敌军，让洛阳成为一座空城；李光弼则亲率士卒将洛阳城内的油、铁等各类军需物资全数运至河阳三城。忙至黄昏时分，城内官民与物资方才撤空，李光弼亲领五百骑兵最后才撤出洛阳。

撤退时，有斥候来报，史思明部前哨已赶到石桥周边，周边众将闻讯大为紧张，问李光弼：“敌军已至石桥，我等是从城北绕行，还是就从石桥上过去？”李光弼淡定道：“就走石桥。”待天黑之后，李光弼亲领殿后士卒各持火炬从石桥上撤出洛阳。史思明所部大批士卒看着火光中行进的严整军容，一时不敢上来缠斗，尾随了一阵，便不再纠缠，自行退去。当夜，李光弼领兵抵达河阳城，此时手中兵不过二万，粮食仅够十日之用。在河阳，李光弼检查城防，整顿士卒，严密准备，等待史思明大军来攻。

当夜史思明率领大军浩浩荡荡开入洛阳。此时城内一片空寂，星月之下，只有些流浪狗在空空荡荡的城内乱窜，不时发出干涩的吠叫。隆隆铁蹄的震动打破了洛阳城的沉寂，反给空荡荡的城池增添了诡异之感。风飕飕地吹过，不时有野猫在墙头上跳来跳去，打量着这座城池的新主人。洛阳城的空寂让史思明心中很是忐忑，入城之后大军一无所获，搜索的斥候不断来报，城内粮草全无。

在侍卫的簇拥之下，史思明行到洛阳皇城之前，看着巍峨的宫城，空荡荡的大门，一直延伸到无尽黑暗的御道，那尽头就是大殿，就是权力的高峰。可史思明无心入宫，看着沉浸在黑暗中的宫城，他的脸上满是冷峻，沉声道：“撤出洛阳。”当夜史思明领了大军退出洛阳，驻扎在白马寺之南，不几日又在河阳城南筑月城，预备对老敌手李光弼发起攻击。

乾元二年十月，史思明率兵进攻河阳三城。“朝进东营门，暮上河阳桥。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此诗所描述的便是河阳桥风光。河阳三城之间以浮桥相连，规制宏大，为当时第一大桥。秋风强劲，灰云遮天，黄河水卷起的漩涡让人心情抑郁。为了迎接此战，李光弼亲自驻守中潬，呼应南北两城。他令部下在城外设置木栅，开挖层层堑壕，形成严密的防御堡垒。开战之后，史思明在南面的攻势首先被挫败，此后又有将官率领五百士卒突围而出向李光弼投降。

十月十二日，敌军进攻南城失利，全力来攻中潬。中潬城头东北角，望楼上一面红旗升起，李光弼立在旗下观战。城外密布壕沟，壕沟之间，城西耸立着一座险峻的羊马城。羊马城阔二丈，高五丈，城虽然小，用圆木土石修得很是坚固，乃是中潬城的有力屏障。李光弼命荔非元礼率领精兵在羊马内迎击敌军。荔非元礼乃是李嗣业属下，李嗣业战死后，由他统领安西精兵。

在城外扎下营寨之后，敌军用船只运来大批军队及攻城器具开始挖土填埋壕沟。忙了两日，敌军填出八条直通中潬城的通道，木栅全被破坏，攻城器具也已备好。(www.xing528.com)

李光弼观战了两日，却没看到荔非元礼出击骚扰，大为不满，派人将他召回城内问话。他在战场之上素以冷酷无情闻名，人人畏惧。荔非元礼虽是猛将，对他也大为敬畏，在望楼上行礼后，等着问话。李光弼眺望着城外已被填平的堑壕，冷冷问道：“贼军填壕开栅，忙碌几日，中丞为何晏然不动？”荔非元礼本是羌人，起于裨将，因战功累迁御史中丞，故有此称。

此时李光弼已位列三公之司空，荔非元礼道：“此战司空是想守还是想战？”李光弼道：“自然是战。”荔非元礼笑道：“司空既想出战，让贼军填壕，何必阻止？”李光弼闻言不由大悦，夸道：“中丞所言甚善，倒是我没考虑周到，与中丞共勉。”

荔非元礼回去羊马城后，李光弼立在望楼上继续观战。当日荔非元礼果然领了精兵持着盾牌，出羊马城，向着已出营寨的敌军扑去。双方一番厮杀，眼看已经占据上风之时，荔非元礼突然收兵，返回羊马城。在望楼上的李光弼脸色铁青，对身边的李尽忠喝道：“你去羊马城，斩杀了荔非元礼。”

敌军见唐军退回，一时松懈下来，营寨门大开，就在门前休憩。不想荔非元礼领兵突然再次冲出，直杀入敌军营寨之中，将敌军准备的攻城器具全部焚毁，这才返回羊马城。李尽忠赶到羊马城时，荔非元礼已取胜返回，自然再无理由斩杀。

敌军见中潬城防坚固，难以攻打，转而调集主力攻打北城。李光弼当即从浮桥前往北城，亲自坐镇指挥。到了城头，李光弼带了朔方军将领仆固怀恩、郝廷玉等人到城头观察敌情，只见城外旌旗招展，玄甲浩浩荡荡、无边无际汹涌而来，将领们见了面色都很凝重。

李光弼见众将脸色难看，朗声道：“贼军虽多，军阵不齐，不足畏也。不到日中，定为诸君破贼。”此时天色大亮，北城守军已吃饱喝足，李光弼亲自领了主力出城，与敌军交战。双方列阵之后，步兵列阵缓缓而前，长矛林立，横刀烁日，双方开始对攻。

两军都是久经战阵之士，身披玄甲，在对砍之中消耗着体力。骑兵在两翼彼此冲杀，选择着突破的机会，好将对方阵形搅乱。一队队骑兵在泥泞的黄河岸边奔突，马上甲士持了各色武器，或用弓箭抛射，或用长矛刺杀，或用短斧抛掷，将这雪后的原野搅拌得稀烂。你来我往，苦战不下，至中午时分，还未分出胜负，双方只好鸣金收兵，各自收拾伤兵，回营休整再战。

利用中午休整之时，李光弼将各阵将领找来会商，此时每人手中都拿着几个蒸饼在狂吃。李光弼开口就问道：“敌军军阵，何方最强？”众将一番议论，一致认为西北方向最强，其次为东南方向。李光弼当即调了两名精干将领，分别给予三百、二百骑兵，配合步阵攻袭西北、东南两个方向，以打开缺口。

排兵布阵完毕之后，李光弼对众将道：“午后交战时，你们看我的大纛行动。如果旗帜往下快速挥动三下，则大军齐发，拼死往前，敢退者一律斩杀。”说罢李光弼抽出一把短刀，插入靴中道：“此战若败，我于此自刎，绝不令诸君独死。”

战鼓隆隆响起，各军将领目不转睛地看着中军大纛所在方向，果然，大纛迅速三起三落，各军齐声呐喊，向着敌军各阵冲击而去。李光弼站在望楼之上，远眺各军交战。此战唐军各军士气高昂，展示了朔方精兵的实力，不断向前推进。史思明大军毫不示弱，拼死反击，一度将仆固怀恩所领军阵压制。

仆固怀恩带了儿子仆固玚身披双甲，持长柯斧步战良久，此时浑身是血，可敌军正无边无际不断涌来，激战两个时辰之后，大有体力不支之感。仆固怀恩正考虑要如何后退时，回头突然看到一名李光弼的随身侍卫正骑马持刀向着自己阵中奔来。仆固怀恩见了大惊，对儿子仆固玚道：“这番退后必是死路一条，只有往前了。”仆固怀恩身材高大雄壮，一手持长柯斧，一手持大盾，返身再战，用铁斧击杀多人，其他将士受他感染，也奋力上前助战。父子二人领了唐军与敌军搅作一团，领命前来斩杀仆固怀恩的李尽忠找不到人，也持刀加入战团。

大风阵阵，黄沙起舞，骄阳蒙晕。在西北、东南两面，原本攻势最为凌厉的敌军开始陷入被动，节节败退。唐军拼死血战，在全线控制了战局，将敌军逐渐向后驱逐。黄河北岸边，双方在秋风之中搏杀，战场之上，尸骸交错，凄凉无边，鲜血将黄河染成红色。

看着唐军已占据主动，李光弼下了望楼，翻身上马，在侍卫簇拥下冲入敌阵，身后，旗手高举着的中军大纛迎风招展，格外夺目。见主帅出击、大纛飘扬，诸将士一起发出呐喊，纷纷冒死突进，杀声惊天动地，敌军大溃，此战斩首千余级，捕虏五百人，溺死者千余人。

战败之后，敌河南节度使安太清退保怀州。史思明在黄河南岸尚不知北岸之战已败，仍领军攻击南城。李光弼将俘获的敌军全数押到黄河北岸边一字排开，令齐声吆喝“败了败了”。南岸敌军见了，这才知北岸已败，赶紧撤兵而去。

此战之后，李光弼以河阳为根据地，与史思明军多次交战。至来年，李亨将年号更为“上元”，双方继续展开激烈的争夺战。上元元年（760）三月，李光弼大破安太清于怀州城下。夏四月，破史思明于河阳西渚，斩首千五百余级。闰四月十九日，史思明再入空荡荡的东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