摆平回纥之后,李俶立刻安排禁军在洛阳城内巡逻,弹压抢劫,稳定秩序。李俶、郭子仪入城之后,不敢擅自入宫,而是选了一处大宅住下,处理军务。此日禁军奏报,有人在城外求见李俶,声称乃是永王李璘之女。
永王李璘乃是李隆基第十六子,李亨异母弟,因生母早逝,由皇兄李亨抚养长大。李隆基由长安逃至汉中郡时,诏令诸子分领天下节度,以李璘为四道节度使、江陵郡大都督,镇守江陵,招兵买马,设置官署。至德元载,李亨以其阴谋叛乱、割据江东,派兵围剿,打败李璘。李璘逃亡途中,为江西采访使皇甫侁所擒杀。
永王李璘之女流落在洛阳,让李俶很是惊愕,可涉及皇家私事,自然格外重视,当即让此女入城。此女入城后,被护送进入一处宅子,心中也是大为惊愕,这大宅本是严庄在洛阳所占,现在又被李俶占了。
李俶见了此女,心中暗赞,此女长得好姿色。永王李璘已被定性为反叛,子女也被视为余孽,李俶自然不会给好脸色。此女见机也快,见李俶坐于中堂,赶紧跪下行礼,口中道:“妾乃罪臣严庄之妻薛氏,非永王之女。”听闻此语,李俶大吃一惊,见此女被一群膀大腰圆的羽林军给围住,这才安心。
涉及严庄之妻,李俶不敢大意,当即令人去请了郭子仪过来同见此女,又使了个眼色,让羽林军头目将此女看得更紧些。
郭子仪到了后,薛氏才开口道:“我家郎伯严庄愿投效朝廷,只求能免一死。郎伯虽在贼营,却运筹帷幄,诛杀贼首安禄山,也算立下功劳,还请殿下能宽恕。”听了此语,郭子仪、李俶都感到意外,遂让薛氏将安禄山之死前后经过仔细道来,听说李猪儿目前与严庄在一起之后,二人基本上信了此事。郭子仪点头道:“这安禄山如果真是被严庄主持杀死,也是一大功,倒可饶其一命。”李俶也点头表示同意,如果安禄山尚在,战局不会有今日这般顺利。
见二人有宽恕之意,薛氏大喜,叩首道:“求得免死铁券,郎伯即来投降。”郭子仪、李俶对视之后,二人低声商量了一阵。这严庄乃是安庆绪伪朝廷的头号大臣,若是来降,对其他尚在抵抗的叛军具有分化瓦解作用。李俶、郭子仪最后议定,同意严庄投降,授予免死铁券。薛氏得了许诺,大喜过望,立即出城寻严庄报信去了。
处理完了严庄投降一事,又有一事生出波澜,让广平王李俶很是为难。进入东京后,李俶将三百余名接受安禄山、安庆绪父子封授官爵的原朝廷高官全部抓捕起来。这些人虽然投敌了,却都是极敏感的人物,其中更有陈希烈、张垍、达奚珣等人,如陈希烈,乃是当朝老臣,门生故旧遍布朝堂;如张垍,乃是太上皇的女婿,很难处理。
李俶没法处理,不久就将他们都释放了。这三百余人得知严庄求降得了免死铁券后,一起换了白衣,聚集起来向李俶请罪,实是想要讨个免死保证。一时间,白衣人跪在大宅门前大哭,哭声凄厉,响彻洛阳。李俶听了这些号哭之声,大为心烦。见李俶满是为难之色,郭子仪笑道:“这些人既然来请罪,殿下何不将他们押解去长安,等陛下回京后处置就是。”李俶想起李亨已在回长安的路上,当即同意,将这批人全数押送去长安,交给皇帝亲自处理。
不久之后,唐军攻占河阳、河内二郡。此战没有太多周折,即将二郡拿下。叛军主谋之一严庄也在河内郡投降,严庄本人带了李猪儿赶到洛阳请罪。李俶、郭子仪好言加以安慰,当着众人的面赐下免死铁券,又安排人护送严庄去长安,等待李亨回京后,再做封赏。
十月二十三日,李亨进入西京。此前一日,在返京途中,他得到东京收复的消息。此日城中民众得知皇帝归来,纷纷出城迎接,城外人流络绎不绝。李亨的车驾在禁卫军扈从之下缓缓而来,路两侧的人群纷纷拜舞跳跃,高呼万岁,长安陷入欢腾的海洋,往日的苦难似已彻底被人忘记。车驾之内,李亨满心激动,很想站起向着欢呼的人群回礼,可他是帝王,不能在臣民面前流露感情。
回长安后,李亨入居大明宫。此日含元殿前,一幕大剧即将上演,凡接受过安禄山官爵者,都被勒令散发赤足在殿前请罪。在百官的注视下,在甲士的看管下,这些往日的贵人们纷纷开始表演,拼命捶打胸口,不断哭号求罪。表演者激情入戏,围观者面色漠然,虽然这些表演者曾经是他们的同僚、好友,可今非昔比,一边是天上人,一边是戴罪身。
李亨回宫之后,少不得也要激情表演一番。到了宫内,得知太庙已被焚毁之后,李亨换上了白衣,向着太庙的方向跪下大哭,以示对不起列祖列宗。跪拜之时,李亨脑海中突然闪出个念头,该将李林甫的墓挖了,挫骨扬灰。片刻之后,他清醒过来,继续向着太庙大哭。皇帝哭了一阵,群臣们一拥而上,含泪劝告,李亨方才起身休息。此后连续三日,李亨每日都要向着太庙表演一番。就在李亨回到长安的当日,李隆基由蜀郡出发回京。
回朝之后,如何处理投敌的大小官员,让李亨颇为心烦,这些官员人数过多,一时也难以处理。李亨先命人将这批官员全部关入大理寺与京兆狱中。各地府县曾为叛军效力的小官吏也被抓了送来,一时狱中人满为患。从敌官员如此之多,让李亨很是怀疑,这大唐天下,到底忠臣又有几何?可牵涉的人太多,两京沦陷以来,几多官员投敌,几多将士被俘,几多民众为贼效力,李亨必须表态,以安抚人心。
二十八日,李亨登临丹凤门,颁下制书:“士庶受贼官禄,为贼用者,令三司条件闻奏;其因战被虏,或所居密近,因与贼往来者,皆听自首除罪;其子女为贼所污者,勿问。”李亨明确了处理态度,即对官员、将士投敌与一般民众分开处理。凡接受过叛军官爵、俸禄以及为叛军效力者,由御史台、中书、门下三司调查之后,分别处理。战争中被俘的将士,被叛军裹胁的民众,一般不加以追究。家中有妇女被叛军污辱,一概不问罪。
此后李亨忙于各种事务,其中有两件大事,一是送回纥军马返回,二是迎接太上皇归来。回纥此番出兵助战,立下大功,虽然在洛阳抢劫了,可这是李亨当年给出的条件,只要江山收复,民间受些苦难,都会过去,也就罢了。
欢送回纥返回,乃是头等大事。回纥返回之日,李亨亲自在宣政殿设宴,为叶护太子饯行,厚加赏赐,双方尽欢。叶护太子更拍胸保证,日后将继续出兵,为大唐剿灭叛贼。李亨心中也不以为意,现在叛军龟缩在邺郡一线,范阳史思明已有降服之意,平定叛乱,指日可待。(www.xing528.com)
纷繁忙碌之中,时间走入了十一月,天气寒冷下来。立下大功的广平王李俶、郭子仪也从东京返回,觐见李亨。对老将郭子仪,李亨是刮目相看,此老坐镇一方,指挥有度,虽然贪恋钱财,喜好美酒,性格又有些放浪,可这样的臣子,最让人放心。
设宴时,李亨欢快饮酒,心中一度想邀请郭子仪夜间与自己同榻共卧,以示亲昵,以表恩宠。可看着郭子仪满头的华发,疏松的牙口,慵懒的神态,加上昏花的老眼,李亨立刻断了此念,举杯对着郭子仪恭维道:“吾之家国,由卿再造。”
虽然不喜,李亨还是捏着鼻子接见了严庄。这严庄乃是安禄山头号心腹,安禄山之反,严庄于其中推波助澜,杀他多少次都不为过。可李俶、郭子仪以为,宽恕此人可以安抚盘踞各地的叛军将领,帮助早日平定天下。
当日接见时,严庄也没有肉袒负荆,只是着了白衣请罪。李亨问了他杀死安禄山的前后经过,听严庄说到李猪儿一刀割开安禄山肚皮之后,心中大快,朗声笑道:“这李猪儿真是好汉,他想要些什么赏赐?”严庄赶紧回复:“李猪儿只想返乡。”李亨大袖一挥:“朕允了。”
见严庄干巴巴看着自己,李亨才想起来,也要给此人一些赏赐,无奈地道:“你就去当个司农卿吧。”司农卿是个闲职,没有任何实权,严庄知道皇帝难以信任自己,给自己赏个官衔,只是给天下人看,给叛军将领看。眼下能活命即可,至于金银珠宝,严庄早就私藏了无数,余生安享富贵足够。严庄诚惶诚恐,再三叩首谢恩,出宫而去。皇帝没追责他,可日后他却因为家财过多,生出风波。
十二月初三日,李隆基抵达咸阳,在望贤宫南楼之中休憩。
李亨身着紫袍,出现在南楼之外,开始激情表演。李亨先是一路小跑,酝酿情绪,到了楼下,眼泪开始喷涌而出。楼上李隆基早已经竖起耳朵听到了这哭声,于是赶紧下楼,看着儿子身着紫袍在楼下大哭。李隆基上前,轻轻抚摸着儿子的头发,不由长叹一声,接过高力士递过来的黄袍,要亲自给李亨穿上。李亨跪地叩头,坚辞不肯。李隆基道:“天数、人心皆归于你,我只要能安享晚年,你就是尽到忠孝了。”李亨这才起身,披上了黄袍。当日望贤宫外,会集了数千地方父老要来拜见李隆基,李亨当即让禁军让开通道,任由父老入谒太上皇。望贤宫内,父慈子孝,一片欢腾。
次日李隆基启程回京,李亨亲自为李隆基牵马。行了数步之后,李隆基再三制止,李享才上马在前,引领李隆基回京。当日李隆基一行由开远门进入长安城,然后走到丹凤门,回到大明宫。开远门为西北城门,丹凤门是位于东北的大明宫南门,从开远门至丹凤门,东西横穿整个长安城。沿途街道,华丽异常,旗帜烛天,彩棚夹道,无数士庶在道路两旁欢迎。
回宫之后,李隆基先驾临含元殿安慰百官,再到长乐殿中谢九庙神主。一套礼仪程序完毕,李隆基出大明宫,前往兴庆宫居住。李亨继续上表,请归帝位于李隆基,自己回东宫为太子。自然李隆基再三回绝,请儿子继续为帝。忙碌了一日之后,父子各归其位,各谋其政。
太上皇、皇帝都回来了,该走的程序都走完了,接着就得嘉奖忠臣,处理叛臣了。过了几日,李隆基、李亨召集群臣会商。御史大夫崔器慷慨激昂,首先上言:“诸陷贼官,背国从伪,按律皆应处死。”李亨深以为然,正要点头表态时,礼部尚书李岘却道:“当贼陷两京,天子南巡,人各自逃生。从贼者,多有陛下亲戚或勋旧子孙,今一概加以处死,有违仁恕之道。且河北未平,群臣陷贼者尚多,若加以宽大处理,也是开自新之路;如全部诛杀,反会坚定投敌官员的附贼之心,还望陛下慎重考虑。”
一番激烈争论之后,李享最后听从李岘的建议,从贼之臣分为六等定罪,一等罪在街市公开行刑,二等罪赐自尽,三等罪重杖一百,后三等罪分别处以流放、贬官等处罚。
会商之时,李亨提出,可否免除张均、张垍兄弟之罪。这两兄弟与皇室关系密切,李亨当日为太子时,曾多次得张氏兄弟援手,故而为张氏兄弟求情。不想李隆基却道:“张家兄弟投贼,担任要职,也就罢了。可这二人在贼军中诋毁皇室家事,罪不可赦。”李隆基又叹道:“既然皇帝为他们求情,那就将张垍流放岭南。张均罪大,还是不要求情了。”李亨为张垍求了一命,知道李隆基深恨这对兄弟,必要杀掉一个,遂不再多语。
处理完了叛臣,便得嘉奖忠臣。就嘉奖的忠臣名单,有一些大臣毫无争议,如颜杲卿;有一些则有争议,如张巡、程千里。张巡死守睢阳,不肯撤离,断粮之后在城中杀人而食,有大臣以为,张巡与其死守,不如弃城保全人命,何必出现吃人的惨剧。大臣们对此争执激烈,有大臣慷慨道:“张巡死守睢阳,杀人而食,却保住了江淮。若是无他,千万人要成为刀下鬼。死万人而全千万人,又有何过?”有大臣怒道:“满城百姓都被他杀吃尽了,这还守什么城?守城就是为民,而非杀民为食。张巡杀人为食,有伤天和,有违仁义。”又有大臣道:“张巡杀人为食非其本意,以寡击众,以弱制强,最终身死,忠烈感天动地,百姓虽为其所食,也心甘情愿,如何能不嘉奖,列于国史,使后世感其忠烈?”李亨听着争吵不断,大为头疼,赶紧道:“张巡忠烈,当追赠官衔。”
议罢张巡,有大臣接着道:“程千里功勋卓著,因桥损毁才被贼所擒,非战之罪。今程千里在洛阳身死,也当追褒。”马上就有大臣反对:“程千里若是忠臣,被擒之后当自尽,成全名节。虽不曾附贼,却是苟且偷生,与忠节有违。”支持与反对的大臣又开始争执,李亨皱眉道:“程千里虽有功劳,但被贼所擒,于名节终究有亏,不应追褒。”皇帝定下结论了,群臣停了争议,继续议论着下一名忠臣。
谋定之后,李亨登临丹凤楼,宣告大赦天下,但与安禄山共谋者及李林甫、杨国忠子孙不在赦免之例。又宣节文云:“忠臣事君,有死无二;烈士殉义,虽殁如存。其李憕、卢奕、颜杲卿、袁履谦、张巡、许远、张介然、蒋清、庞坚等,即与追赠,访其子孙,厚其官爵,家口深加优恤。”同日下诏,以蜀郡为南京,凤翔为西京,西京为中京,以张良娣为淑妃,分封诸子为王。
忠臣的名单很快就传遍长安,各处街坊一片议论。开明坊内,女子曹莫遮喝着酒骂道:“你这痴汉做什么忠臣?这皇帝什么时候把你当忠臣了?”弟弟曹盘陀在旁劝道:“阿舅虽没弄个忠臣的名号,不过也追赠了太尉,谥号武愍,皇帝还是体谅阿舅的。”曹莫遮怒道:“你懂什么?武愍就不是好谥。”曹盘陀讪讪道:“那姐姐去不去他府中?”曹莫遮拍案道:“去什么去,就我这宅院住着,胜过他那处万千。”曹盘陀笑道:“今夜北斗七星高,阿姐可去观赏,我这就给你去取紫袍来披着,莫要着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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