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翔城内，一片欢腾，李亨脸上也绽放出了笑容，有援军刚从万里之外赶到，统兵将领李嗣业，人人视为英雄。李嗣业所领兵虽不过五千，却是大唐最为精锐之师，李嗣业本人就是传奇，他的到来，使清渠之战后的颓废一扫而光。
虽然事先在黄土上泼了水，可远处还是尘土翻动，城内外道路两侧满是围观的人群，李嗣业的大名，谁人不知。人们翘首以盼，想要一睹将军的风采。尘土之中，一骑乘者身材格外高大，气势逼人，正是李嗣业。因为要见新皇帝，李嗣业特意披甲，更显得神武万分。身旁随从都是安西勇士，人人精悍，让两旁观者纷纷叫好。
李亨也很激动，带了李俶、李泌等人在行在门前迎接李嗣业。人还未到，听到马蹄如雷，肃杀之气奔袭而来，李亨大为激动，眼眶有些湿润，低声问李辅国：“今日的酒水务必置办得丰盛些。”李辅国一笑：“陛下放心，都是最好的酒水、最肥的羊肉。”
高大身影在行在门前停下，将士纷纷下马，甲胄碰撞声分外悦耳。李嗣业小步快走，行到李亨身前，俯身便拜。李亨一把将他扶起，握住他的手打量了下，笑道：“将军归来，不必多礼。看将军面貌，比在长安时瘦多了。”李嗣业快人快语：“这一路疾行，臣不曾有好的吃。等着陛下酒肉犒劳，吃上几日也就肥了。”李亨与左右群臣闻言，一起大笑。
李亨拉着李嗣业的手一起进入行在，中堂之内，早已设好宴席。入座之前，李亨紧握李嗣业之手，长叹道：“今日得将军，胜过数万大军。天下能否早日平定，此后就靠将军了。”李嗣业恭敬道：“臣当不负陛下厚望。”随同李嗣业归来的将领如绥德府折冲段秀实等人也纷纷落座，君臣把酒言欢，少不得要讨论下战局走向。得了李嗣业，李亨心中大定，议定九月出兵，再攻长安。
李嗣业在凤翔住下之后，每日前来拜访的故旧颇多，一时颇是忙碌。过了几日，稍微空闲下来时，随从来报：“左拾遗杜子美求见。”听了杜子美之名，李嗣业吃了一惊，没想到他也在凤翔，当即让人延请进来，备上酒水招待。随从也很是惊讶，左拾遗不过是从八品的小官，李嗣业却另眼相待。
宾主落座之后，看着这名面貌枯黄的中年人，李嗣业不胜感慨：“长安一别，已有多年，不想在此地能再见杜拾遗。”杜子美轻咳一声，仔细看了李嗣业，露出笑容：“将军更有威仪，两京收复有望。”李嗣业这几日听这种恭维听得多了，举杯道：“我这里的酒水比不得长安，日后长安再饮。”
二人各自饮罢，李嗣业道：“我观杜拾遗不是官场中人，在凤翔可还习惯？”杜子美闻言长叹一声，将自己在凤翔的经历说了出来。自安禄山占据长安后，杜子美曾几次试图逃离长安，奈何都被乱兵捉回，此年四月好不容易出来到了凤翔，五月十六日，被拜为左拾遗。此时与杜子美交好的房琯被贬为太子少师。杜子美打抱不平，上表时认为房琯“有大臣度，真宰相器，圣朝不容”。不想这句话激怒了李亨，特意令颜真卿讯问。此事幸有大臣出面求情，杜子美方才没被治罪。
李嗣业沉思片刻之后，缓缓道：“这官场之上乃是文人之间的事，我这等厮杀汉也弄不清，所幸我只要提陌刀厮杀。以你之才，倒不必期许鹏抟鹰击，致身青云。百年之后，世人所能记得的不是庙堂衮衮诸公，而是你的文字。”杜子美长叹，张口吟道：“汉运初中兴，生平老耽酒。沉思欢会处，恐作穷独叟。”二人又各自聊了些长安分别之后的见闻，杜子美饮罢，自行离去。
为了此战，唐廷从陇右、河西、安西等地陆续调集了十余万军队，这是大唐最后的精锐。让凤翔城内所有人惊讶的是，各种身着外族服饰的军队也陆续开来，其中有四千回纥骑兵，这是天下最精锐的具装重骑。回纥，是铁勒族一支。唐初，漠北有九姓铁勒：回纥、仆固、浑、拔野古、同罗、思结、契苾、拔悉蜜、葛逻禄。其中又以回纥部居首。为了从回纥借兵，李亨同意了和亲，并许下了一个无法对外公开的承诺，即回纥可以肆意抢掠。回纥英武可汗特意遣叶护太子领四千骑兵助战。西域小国于阗此次也遣了士卒前来为大唐作战。
各路大军陆续抵达之后，李亨召集将领，再次会商收复长安事宜，最终议定，在香积寺之北与敌军正面交战。香积寺乃长安郊外名胜，风景佳绝，诗云：“不知香积寺，数里入云峰。古木无人径，深山何处钟。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薄暮空潭曲，安禅制毒龙。”唐军将主战场定于长安西南的香积寺北，此地丘陵绵延，地势起伏，又有水流可以阻碍敌军骑兵。
此次作战，以李俶为天下兵马元帅，以郭子仪为副元帅，意在一举收复长安。临行前，李亨将所能控制的军队全部交由郭子仪指挥。出战之前，李亨设宴为诸将壮行。宴席之上，气氛庄重，人人皆知此去乃是决定国运的大战。李亨举杯一一敬酒，大唐江山就寄托在这些人身上了。
举杯看着老将郭子仪，李亨眼中似有千言万语，最后只说了八个字：“成功与否，在此一战。”郭子仪面色平静，也说了八个字：“此战不捷，臣必死之。”举杯敬到李嗣业时，李亨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两眼竟然有些发红，李嗣业看着皇帝，只说了两个字：“必胜。”
至德二载（757）九月十二日，十五万唐军由凤翔发兵。九月二十七日，唐军开至长安西，陈于香积寺北、沣水之东，拉开了香积寺之战的序幕。
唐军以李嗣业为前军，郭子仪为中军，王思礼为后军。回纥骑兵作为预备队，至关键时刻投入战场。唐军在香积寺之北列阵，抢占了丘陵高地，获得地利。所选择的主战场西距沣水，东临大川，结阵横亘三十里，刀枪如林，震曜山野。
当日午时，唐军列阵在南，最前为安西、北庭步兵，执长刀、长戟、长柯斧、木棒、弓弩、大盾等，由李嗣业指挥。中间以朔方军为主力，于阗等军为辅，列成大阵，持戈以待，由郭子仪指挥。关内行营战力一般，作为后队，由王思礼指挥。四千精锐回纥骑兵，交由仆固怀恩指挥。
安守忠、李归仁二人今日领兵十万，出长安与唐军决战。双方大阵相距数里，南北对峙，唐军在南，敌军在北。安守忠领步兵，分为左右两翼，李归仁领骑兵居中，担任突击，另有精锐骑兵隐蔽在右翼东侧，预备对唐军发起突袭。
唐军中军之中，望车被几十名士卒推了出来，郭子仪提了壶酒，慢悠悠地登上带栏杆的望楼，嘱咐了几句，望楼缓缓升起，俯瞰远处，大军黑压压密集列阵无边无际，两军之侧，河水在阳光下散发光芒。地平线上，人头攒动，金鼓喧天，各军旗帜飘扬，两军骑马斥候来往穿梭不断，不时有几骑互相追杀。郭子仪哈哈一笑，将衣襟敞开，咕咚咕咚饮了两口酒，凝神观察着两军战场形势的变化。
李归仁领着万余精骑看着对面密集列阵的唐军，不由得咧嘴一笑。正面对阵，用骑兵冲击步兵，如狂风扫落叶，李归仁一挥手，各军军旗齐齐放平，直指唐军步阵。骑兵先开始慢跑，扬起无数灰尘，然后开始加速，越跑越快，灰尘激扬，蹄声如雷，大地隆隆，不停颤动。万余骑兵如洪流一般滚滚向前，成不可抵挡之势。(www.xing528.com)
安西、北庭的唐军在西域各地久经战阵，屡屡与骑兵厮杀，对付骑兵冲阵自有经验。唐军之中，号令声不断响起，一二两列唐军纷纷蹲弓步，以双手持握长枪，枪杆抵地，第三列则沉腰半蹲，双手持枪，枪尖指向前方，后列的各队各自持枪，准备补上前列。弩手散在步兵大阵中，弓弩直指冲阵敌骑。
纵马狂奔的骑手看着如林的长枪、竖起的鹿角，无不头皮发麻。在一百步内时，骑手各自持弓持续抛射，希望能将长枪阵破开缺口。箭雨落下，唐军步兵倒下了一批，马上就被后列的长枪手补上，长枪阵岿然不动。散布在唐军长枪阵中的弩手们不断射出箭矢，再奋力将弓弦拉上，装上弩箭，继续发射。箭雨从步兵大阵枪林之中飞过，将骑手们射落在地，却不能阻止骑兵冲阵。
面对如林长枪的威胁，马匹本能地恐惧，纷纷脱离骑手控制，向着侧面斜向奔去，可到处都是长枪，避无可避。骑兵与步兵开始碰撞，人马撞上了长枪大阵。一瞬间，枪杆折断声、长枪入肉声、战马倒地的沉闷声、腿骨被压断的碎裂声在阵线前列不断响起，倒地的战马嘶叫着，无望地朝天蹬着四蹄。不一会，第一波冲阵骑手们损失殆尽，但也打开了一大片缺口。第二波骑手们继续策马狂奔，小心避开地上翻滚的人马，从前方打开的缺口处冲入，猛凿唐军步兵大阵。
安守忠见骑兵打开了缺口，当即指挥步兵从两翼跟上，准备护住骑兵两翼。如果骑兵继续向前推进，凿开唐军大阵，而他的撒手锏，最精锐的骑兵已在阵线右翼隐蔽，择机冲杀，可予唐军最致命一击。
李归仁敏锐地发现，这次的对手与之前的唐军不同，虽然大阵被冲开，却没有混乱，唐军步兵在盾牌的遮蔽下正向后方有序撤退。而预先选择的战场也发挥了作用，起伏的丘陵、设置的鹿角、挖掘的壕沟阻滞了骑兵的快速突进，使唐军步兵能有序后退。
李归仁也不畏惧，两翼的步兵已经跟上，只要骑兵能不断逼迫唐军后撤，搅乱唐军后阵，再以精锐骑兵出击，予以致命一击，此战稳胜。骑兵不断向前突破，唐军步兵不断被压迫往后。望楼之上，郭子仪面色平静，身旁负责传令的校尉脸色铁青，问道：“元帅，是否让骑兵出击？” 郭子仪又喝了一口，放眼看去，敌军骑兵似大浪一般不断拍打，步兵如泥沙被拍散。郭子仪淡定一笑：“不急，李嗣业还没动呢。”
前军之中，李嗣业站在白色大旗下，看着涌来的敌军骑兵，对着身边的两千余精悍将士高声喝道：“今日之战，凶险万分，我等唯有决战于阵，万死而后生。”说罢李嗣业将铠甲解开，扯掉衣襟，赤膊上阵，手执陌刀，列于阵前高呼：“挡李嗣业者，死。”李嗣业身旁，二千余士卒齐声高喝：“挡李嗣业者，死。”各自持了陌刀、长柯斧，摇动白旗，随着李嗣业冲向敌军。
大旗向前，李嗣业当先，陌刀挥舞，所过之处，人马俱被斩断。李嗣业身先士卒，所向披靡，连杀十余人。身边将士各持刀斧如墙而进，刀劈斧砍，阵前血肉横飞，无人能挡。这批安西军主力竟将敌军骑兵的推进拦住，稳住了阵线。
安守忠指挥两翼步兵推进，向唐军碾压而来，双方一时间处于僵持状态，均进退不得。混战之中，一名唐军裨将被铁骨朵砸翻在地，都知兵马使王难得见了，带着侍卫冲上去，想要救起这名裨将。突地一支羽箭飞来，正中王难得眉心，他顿时血流满面。王难得也不拔箭，挥刀砍去箭杆，上前护住裨将，继续苦战。
敌军阵线右翼一直待发的精锐骑兵，此时收到安守忠出击的命令，数千精锐骑兵奔腾而出，直冲唐军阵中。这支骑兵从东面斜刺而来，一旦冲入，将直接打入唐军中军大阵，击溃唐军阵形，若如此则唐军必败无疑。在望楼上的郭子仪看了，当即令校尉：“升旗。”早已备好的五旒大红旌旗在望楼上挂出，旗上红色玄鸟似欲破空而出。
唐军后阵，仆固怀恩一直盯着望楼，看到旗帜挂出，当即喝令出击。胡笳声从远处缓缓传来，声音沉闷悠扬，如铁如刀，刺破苍穹。瞬间回纥骑兵一起纵马出击，如黑云蔽日，以压倒山峦之势，向敌军扑面而来。仆固怀恩领了四千回纥骑兵从高处往下冲去，迎击东面扑来的敌军精锐骑兵，两支骑兵都在冲击，回纥骑兵占据了地势优势，居高临下，速度更快。
回纥骑兵人马俱披甲，马尾中段捆扎成结，人马精甲，光亮烛日。敌军骑兵只有人披甲，战马未曾披甲，骑弓威力有限，百步之外难破重甲，对无甲坐骑却是致命。回纥骑兵冲近后，弓弦振响，骑弓抛射，敌军中倒下一大批战马。两轮弓箭射罢，双方骑兵碰撞在一起，一匹匹战马在高速冲击下沉重摔倒，马骨、人骨碎裂声不绝于耳，无数红缨在马上疯狂跳动，血液飞溅四起，枪杆不断折断飞往半空，刀刃划过铠甲发出阵阵刺耳之声。
仆固怀恩带着回纥骑兵一个冲锋就凿进敌军骑兵阵中，凭借着具装骑兵的优势不断向前突破，直到将敌军骑兵阵凿穿。凿穿敌军骑兵阵之后，仆固怀恩也不纠缠，领了回纥骑兵又向着敌军步兵后阵冲去。重装骑兵冲锋时的隆隆声音形成排山倒海的气势，很快击穿敌军右翼步兵阵。步军阵中弩手、弓手的反击被回纥骑兵迅速压制，一个快冲，骑兵们上来就用铁骨朵将他们的脑壳敲碎。
后方陷入混乱后，敌军步骑兵无心恋战，各自退去。回纥骑兵灵活控制着马，组成一个个小阵冲击，弓弦频频振动，箭矢纷纷落下，将敌军后阵阵形逐个击穿。李嗣业与手下则持了刀斧如杀神一般收割，锋利的陌刀纷飞，将马匹与人体切割，长柯斧挥舞之处，铠甲如纸片一般破碎。
中军望楼之上，在传令全军出击之后，郭子仪须发怒张，将上身衣物扯掉，赤膊立在望楼，持刀狂吼：“杀杀杀。”须发皆白的老将立在望楼上狂呼，顿时让全军气势大振，喊杀声响彻天地，人人奋勇向着敌军大阵冲杀而去。
混乱在敌军阵中不断蔓延，安守忠、李归仁都是久经战阵之将，知道大势已去。击溃并不可怕，只要不被聚歼，战后收拾溃兵，休整一段之后又可恢复元气。安守忠、李归仁不约而同传令，全军向长安后撤。可后撤的道路已被回纥具装重骑给堵住，此时重骑兵威力尽显，在敌军阵中四处扫荡，所到之处，绞杀一片。
当日战至酉时，战事方才告终。香积寺外尸体堆积如山，马嘶入云，一片惨象。落日余晖之下，耸立的长安城出现在唐军眼前，通往长安的道路已无人能阻挡。香积寺内，风铃清脆响起，似为无数亡魂祈祷。此日大战，唐军大获全胜，自午及酉，斩首万级。安守忠、李归仁领了溃兵当夜逃入长安城内，他们也不多停留，出城逃去，喧叫之声，彻夜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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