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渠之败与大唐的崩裂

洛阳大变，安禄山身死的消息很快就传到彭原，这对李亨来说乃是天大的好消息，他可以利用安禄山死后的乱局发动攻势，收复两京。去年群臣会商时，李泌就已定下大略方针，以范阳为主攻方向，并得到李亨许可。

李泌详细规划，以郭子仪自冯翊入河东，李光弼自太原入井陉，叛军一方，救首则击其尾，救尾则击其首，使贼往来数千里，疲于奔命。唐军以逸待劳，贼至则避其锋，去则乘其弊，不攻城，不遏路。再以建宁王李倓领一路兵马自塞北而出，成南北夹击之势，以攻取范阳，覆其巢穴。如此叛军退则无归所，留则不得安宁，大军合围，一战而下。计划早就定下，不想正月时李倓身死，而李亨更加迫切地需要胜利来巩固自己地位。此时郭子仪、李光弼分别稳定了战局，也为李亨发动反攻增强了信心。

至德二载正月，史思明领大军十万攻打太原，此时守卫太原的李光弼麾下不过乌合之众万人。临战之前，史思明踌躇满志，勉励诸将道：“光弼之兵寡弱，我军屈指可取太原，再领大兵一路向西，经略河陇、朔方，从此再无后顾之忧。”

李光弼在太原紧急部署，修补城墙，挖掘壕沟，广募勇士，多次挫败史思明的攻势，最终迫使史思明退走。太原之战前后五十余日，李光弼每夜都宿在城东南隅小帐篷中临阵指挥，至敌军退去，将军中事务处理完毕，始归府第。

此时郭子仪也在河东取得重大突破。二月十一日，郭子仪领朔方兵一路赶至河东（今山西永济西）城下，得到城内军民接应，顺利攻入城中。守城的名将崔乾祐措手不及，跳城逃脱，到城北纠集士兵反扑，又被郭子仪击败。崔乾祐领残兵逃往安邑，安邑人开城放叛军入城，当人马进入一半时，突然闭门袭击，将入城叛军全部杀死。崔乾祐侥幸并未入城，率剩余人马自白径岭逃往洛阳，投奔安庆绪。

战局的变化使李亨相应作出调整。二月初十，李亨到达凤翔。凤翔本名扶风，李亨即位之后，将此地更名凤翔，寓意骑龙乘凤。凤翔地近法门寺，深受佛法影响，至此地后，李亨对佛教兴趣大增，不时请僧人数百做道场，早晚诵读佛经，祈求保佑。似乎由于念佛奏效，到达凤翔不过十天，陇右、河西、安西、西域各地援兵络绎赶到，江淮地方所贡庸调也运到洋川、汉中，解决了大军的军饷问题。长安城中的民众听说皇帝到达扶风，纷纷从叛军统治下逃出，奔向凤翔，日夜不绝。整个战局都向着利于唐军的方向发展。

在各地增援部队休整充足后，李泌请求李亨按原来制定的战略，派遣安西及西域兵进军东北，从归州、檀州等地攻取范阳。此时李亨却改变了想法，对李泌道：“今大军已集，庸调也至，兵锋正锐，正当直捣腹心，收复两京。出兵东北，绕行数千里，先取范阳，此策是不是有些迂腐？”李泌道：“今以大军直取两京，自然可以一战而下。只是直取两京，非久安之策。”李亨惊讶道：“为何这么说？”

李泌道：“一者，我军战后疲乏，无力追击，贼军若退往北面，必然卷土重来。二者，我军主力多为西北守塞及诸胡之兵，性耐寒而畏暑。战后已经入夏，贼军必然放弃两京，退归范阳巢穴。关东一带酷热，官军困乏思归，不可久留。官军一去，贼厉兵秣马，必复南来，如此征战不休。故不如将大军用于北地寒乡，除其巢穴。”李亨沉思良久之后，略带歉意道：“先生所言极是，只是朕急于收复两京，迎接上皇归来，解救两京黎民于水火之中。”李泌明白，李亨急于收复两京，立下大功，以正其位，遂不再多言。

郭子仪攻下河东之后，遣兵渡过黄河，攻打潼关。潼关敌军守将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弃关而逃。攻占潼关之后，唐军切断了长安与洛阳之间的联系，可以聚歼潼关以西敌军。敌将安守忠、李归仁等知道潼关的利害关系，领了大军反攻潼关。此番交战，唐军大败，郭子仪之子郭旰战死，大将仆固怀恩骑马跳入渭河，狼狈逃命。

夏四月，李亨任命郭子仪为司空、天下兵马副元帅，统领麾下大兵西进，赶赴凤翔，准备发动长安攻势。四月十三日，郭子仪领兵行到三原县。敌军大将李归仁知道此处乃是郭子仪行军必经之路，领了五千精锐骑兵设伏。郭子仪行军打仗多年，知道敌军必然要来袭击，暗中遣仆固怀恩领兵隐蔽。李归仁骑兵出动之后，反被仆固怀恩领唐军伏击，几乎全军覆灭，李归仁从白渠中游水逃脱。

四月底，郭子仪大军抵达凤翔。在凤翔休整之后，郭子仪领兵东进，与王思礼在西渭桥合兵，大军驻扎潏水西岸，连营十里，声势浩大。敌军大将安守忠、李归仁率兵驻扎在长安城西清渠，与唐军前后对峙七日。清渠在长安县西五十里，自鄠县（今为户县）界来，经县界十八里入于渭水。清渠一带地势平坦，适合大规模骑兵作战。

五月初六，郭子仪在望楼之上眺望远方。清渠两岸一片平坦，目力所及，无边绿意，夏风送爽，蝉噪鸣侧，原野苍苍。原野尽头，依稀可见天穹之下千仞壁立，绵延不绝，形成一片灰暗浩瀚的起伏的线条，将蔚蓝天空与无边原野隔绝。郭子仪连续多日未曾睡好，爱子战死沙场让他痛心不已，可在此乱世，多少子弟已成为枯骨。一将功成，是踏着无数子弟的血肉的。

敌营之中，一片忙碌，马嘶声在风中不断传来，不时有大旗放下，帐篷被拆下。“贼军这是要撤了？”郭子仪心中暗思。对峙七日，双方彼此试探，对各自军力也有所了解。郭子仪兵强马壮，营中辎重堆积如山，士气高昂，早就期待着一战，不想贼军未战即退。郭子仪须发在风中飞扬，想起战死的爱子，不由一股抑郁之气直上头脑，对传令官道：“传令全军，出营杀贼。”(www.xing528.com)

号鼓齐鸣，大军列阵出营，敌军退意已经明显，只要能将其截住，必然是大胜。而此战一旦取胜，则可直扑长安城下收复京师，这乃是无上之功。骑兵汹涌向前，抓紧追击，步兵在后列阵，加紧迎战。敌军营中更显慌乱，烟雾开始弥漫，嘈杂声依稀可闻，这是混乱之兆。郭子仪没了平日沉稳的气度，下了望楼，骑马随军冲锋，不断催促全军加快行军速度。

原野之上，突然无数敌骑列成一行狂奔而出，出现在敌军营寨之前。敌军骑兵全数出动，声势煞是逼人，蹄声如雷，旌旗弥野，蜂拥而至，足有万人。郭子仪在马上见了，不由失笑，敌军骑兵排列在营寨之前，组成了薄弱的一字长蛇阵，只要自己带领大军凿开敌军骑兵中段，即可大胜。

随着郭子仪的号令，行进中的唐军骑兵摆出了猪嘴阵，以最精锐骑兵打头阵，每列人数逐渐递增，摆成密集阵形，可以迅速凿穿敌阵，打乱对方的阵形。唐军骑兵纵马狂驰，将士如龙，风雷滚动，刀枪并列，势不可当。

排列成一条直线的敌军骑兵大阵中号角声不断响起，从中间一分为二，让开前方唐军精锐骑兵，分为两大队，向着唐军左右两翼夹击。敌军骑兵快速从唐军两侧包抄冲过，留下一波波箭雨、短斧之类，将唐军阵形搅乱。唐军后方正在集合的大队步兵被奔腾而来的敌军两翼骑兵气势所慑，无心抵抗，转身即向后方逃去。

敌军骑兵让出空当，从两翼夹击唐军后阵。前方唐军骑兵摆成了猪嘴阵，冲击力最强，可阵形过于密集，无法转向，只好一路往前冲锋，想要给敌军致命一击，不想冲近一看，敌军前方营寨之前早就密布拒马。看到密密麻麻的拒马，马上的郭子仪顿时变色，知道此战已败，当即指挥骑兵转向，向后方突围。

敌军骑兵分为左右两路从两翼一路猛冲，不断驱逐唐军步兵，将其压向清渠。唐军步兵无路可退，纷纷解甲，抱着盾牌跳入水中。将唐军步兵打散后，敌军骑兵也不再追击，转而拦截已转向回来的唐军骑兵。唐军骑兵与敌骑纠缠在一起，陷入苦战，此时敌军营寨之中大批步兵手持了弓弩奔出，将拒马搬开，对着唐军骑兵后阵就是猛射。几轮弓箭射完，唐军骑兵崩溃，各自逃命，郭子仪在百余名亲兵护卫之下，拼死冲出，落荒而逃。清渠之上，飘荡着无数唐军尸体，缓缓流向长安。

此战唐军大败，各自溃散逃去，随军的宦官监军被俘，营中辎重尽落入敌手。当日大败之后，郭子仪狼狈后退，一路上收拾溃兵，退守武功，严加戒备。所幸敌军获胜之后，并未继续前进，而是退兵长安，等待赏赐。

退到武功之后，郭子仪原本布满阴霾的脸却转晴了，每日里设宴席邀请仆固怀恩等将领赴宴。众将领见郭子仪丝毫不将胜负放在心上，也放了心，各自收拾溃兵，整顿营伍。不久，李亨的旨意送到，表示虽然大败，未能帮皇帝完成收复长安的愿望，但也只将郭子仪从司空贬为左仆射，仍保留天下兵马副元帅一职。

与此同时，各种官爵纷纷赐下，诸将领手中都得了些空名告身（委任状），上自开府、特进、列卿、大将军，下至中郎、郎将，将领们可以随意填写。不久又进一步放开，允许将领用文书信牒随意授予官爵。官爵之易得，一场酒席就可以弄到一个大将军的告身。军中身着金紫衣者随处可见，乃至有家仆花钱弄了告身，换上金紫衣，以高官自诩，可每日里还是干着仆人的活儿。一时间，各种爵位满天飞，最后各军还得以职务大小加以区分，而不看官爵高低。

仆固怀恩看着满营金紫衣，很是头晕，一日宴饮时，特意问郭子仪：“陛下为何如此滥赏？”郭子仪呵呵一笑道：“天下之利，义无独享。当年太祖不吝封赏，方才得了天下。今日陛下封赏些许官爵，算得了什么？”

小朝廷虽有波澜，可总体战略已经定下，即东进收复两京。清渠之败也使郭子仪等将领认识到敌军骑兵的精锐难敌，而清渠一线适合大规模的骑兵作战，必须要另选他地进行决战。郭子仪等人的目光投向了长安西南的香积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