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下西京长安之后,安禄山将长安宫内的车辇乐器、歌舞衣服、犀象舞马全数运去洛阳,又威逼乐工同去。被俘的高官也多被提拔任用,年近八旬的原左相陈希烈再次出山,皇帝的女婿张垍也得到大用,二人担任宰相,张垍之兄张均任中书令,哥舒翰则被封为司空。
战场上的胜利并没有让安禄山快活起来,他的身体状况越发糟糕,心情越发暴躁。此时,他不仅行走艰难,两眼视物模糊,到了夏日便浑身大汗淋漓,项后及背部更是长满疽,痛楚难耐。入冬之后,安禄山觉得身体稍微舒适了些,不时宴饮。这日洛阳大雪,玉龙飞舞,片片鳞甲飞洒长空,积厚三寸,遥望河山,宛如玉琢。
往日此时遇到雪景,民间都要做个“暖炉会”,就着美酒,赏着雪景。可遭逢乱世,谁人有此心境赏雪?洛阳城中万户正瑟瑟发抖,既是寒冬所致,更是畏惧安禄山的残暴。安禄山在宫内却是颇为快慰,当日设宴赏雪,款待在洛阳的幽燕戎王、蕃胡酋长,由子安庆绪、安庆恩,臣严庄、高尚及降臣达奚珣、哥舒翰等作陪。
大殿之内,暖炉星火,新香甑雪,酒席陈列。安禄山在李猪儿的搀扶下,坐到中央。待众人拜毕,安禄山扬手大笑:“今日我坐拥天下,当以四海奇珍、天下佳酿招待诸卿。诸卿放开畅饮,不拘俗礼。”安禄山虽然称帝了,可还是胡人风格,不大讲究礼数,吃喝玩乐,开心就好。只是现在当了皇帝,喝得开心后,不能似往日那般做胡旋舞,再说,他的身体状况也已不允许。
随即一道道菜点端上,让人目不暇接,一一尝来,无不巧夺天工。哥舒翰大口嚼菜,不断饮酒,连呼快意,不时对着身旁的达奚珣嚷嚷:“这道熊白佳绝,这阔尾羊窟利肥美极了。”安禄山见了不以为忤,哈哈大笑,举杯频频劝酒。哥舒翰指着旁边的一道菜问达奚珣:“这菜极佳,我怎么从来不曾尝过哩?”同为降臣,达奚珣很是内敛,每道菜都是浅尝一二,不似哥舒翰这般张扬。见哥舒翰询问自己,达奚珣这才低声道:“这道菜是岭南的煲牛头,将军久在北地,自然没有吃过。”
一名与宴的文士,相貌清雅,虽殿中温暖,身上尚披了厚裘,正提壶自斟自饮。此人位在严庄身后席上,连喝多杯的严庄转过头来打趣道:“王给事中在菩提佛寺住得如何?寺中佳酿颇多,可曾得佳句?”被呼为王给事中的人闻言,长叹道:“秽溺不离已有数月,无暇吟诵。”严庄大为皱眉,这人腹泻数月,若是在自己身后忍耐不住,可是要坏了酒兴,当即不再理此人。
安禄山酒意上头,忍不住哈了口酒气,对着与席的幽燕戎王、蕃胡酋长吹嘘道:“自我得了天下,有犀象自南海而来,见我必拜舞。兽类尚知天命所归,何况人?四海从我,乃是天意。”
话说安禄山攻占长安之后,特意将长安城内的几头大象运了过来。这几头大象乃是南海所贡,受过训练,很是温顺,见到李隆基时,都要模仿人行礼跪拜,乃是宫内一绝。安禄山往日见了,大为艳羡,此番将大象运来,在洛阳也行了几次拜礼,心中很是得意。安禄山以为幽燕戎王、蕃胡酋长等久在北地从不曾见过大象,今日也想炫耀一番。
但安禄山不解大象惧冷的习性,在这寒冷的冬日将大象从兽棚内牵到殿外,往日温顺乖巧的大象今日都是暴躁无比,在殿外瞠目愤怒,狂叫不已。驯象人在旁不断呵斥,大象偏偏就不肯跪下行礼,只在殿外狂叫狂窜。塞外的幽燕戎王、蕃胡酋长见了也不加掩饰,纷纷抱腹狂笑。安禄山丢了面子,暴跳如雷,令将大象都牵下去杀了。
大象被拉走,宴席继续,百余名从长安过来的乐工一起奏乐。突然之间,远处传来大象的惨叫声,响彻殿宇,应是被屠时的悲鸣。安禄山闻声更是大乐,连连举杯畅饮,就在此时,一名乐工想起两京沦陷,就连大象也难逃屠戮,再也忍耐不住,将乐器猛地投掷在地,俯身西向恸哭。两名甲士闻声冲了过来,用铁拳牢牢将此人架住拖到殿上,等候安禄山发落。
安禄山指着此人,笑道:“又是一名纯良忠臣,谁替我去杀忠臣?” 严庄闻言,看了一旁的安庆绪一眼,安庆绪却低下了头。严庄见了,也是无奈叹息。此时却见安庆恩猛地站起,朗声道:“愿为陛下杀贼。”这安庆恩乃安禄山爱妾段氏所出,段氏这些年颇得安禄山宠爱,连带着安庆恩的地位也节节攀升。
安禄山闻言大喜道:“果然是我家虎狼儿。”说罢将腰中佩剑抽了递出。安庆恩上前接过剑,拜了一拜,转身一剑刺入乐工腹部,将其当场捅死。哥舒翰见到这一幕,脸上波澜不惊,照样饮酒吃肉。达奚珣强行压制住不适,差点将吃下去的酒肉吐出,浑身颤抖不已。严庄身后的那名王给事中则双目紧闭,脸色煞白。安庆恩摸出绸布,拭去剑上血迹,上前要将剑还给安禄山。安禄山一摆手道:“这天子之剑就给我儿了,以后征战天下当用此剑。”此言一出,安庆绪、严庄手中的杯子都是一颤,酒水溢出。
安禄山吩咐手下道:“将这忠臣的尸骨拉去埋在宫内牡丹花下。有忠臣做肥料,想来明年牡丹花开得更艳吧。”高尚拍掌大笑:“洛阳花下鬼,风流成一快。”安禄山听了此语更是快慰,频频举杯劝酒,突然看到儿子安庆绪坐在那里发愣,不由大怒:“二郎,今日你既不杀人,也不饮酒,如何能成好汉?如何争天下?”
被安禄山这一怒斥,安庆绪顿时吓得魂飞魄散,手中金杯啪地掉下,酒水洒了满桌。安禄山见了气不打一处来:“我自十岁起杀人如麻、挥金如土才有了今日。你既杀不得人又饮不了酒,留你何用?取我皮鞭来。”
李猪儿闻言浑身一颤,可还是从身上取下一根皮鞭交给安禄山。安禄山将皮鞭一抖,甩出个鞭花,在空中啪啪作响,怒道:“跪下。”安庆绪闻言,战战兢兢走到安禄山面前跪下,哭道:“阿爹,我敢杀猪啊。” 此言一出,安禄山更是暴怒,皮鞭劈头盖脸地抽下,将安庆绪抽得满身鲜血,在地上翻滚求饶。(www.xing528.com)
安禄山持着皮鞭,翻着眼白,口中恶语连出,皮鞭带起的血花四处飞溅。严庄见状,赶紧出席跪下,帮着安庆绪求情。不想安禄山丝毫不留情面,抬手给了严庄几鞭,口中骂道:“平日里让他跟着你练出胆色,不想却连人也不敢杀。”严庄挨了几鞭,心中沮丧不已,退去一边。见安庆绪被打,安庆恩露出幸灾乐祸的表情。
安禄山连抽了十几鞭,体力耗尽,一屁股坐下,却是连端杯的气力也无。李猪儿知道主人心思,当即端了杯酒送到安禄山嘴前,安禄山脖子一仰,咕咚咕咚饮了下去。酒一下肚,安禄山又提起皮鞭,猛地给了李猪儿一鞭,口中骂道:“就你这狗奴能知道我心思,帝王心思能为外人所知吗?”这一鞭正好抽到李猪儿脸上,顿时鲜血直流,李猪儿忍痛退下。
与席众人不曾想到会有如此变数,个个目瞪口呆,唯有哥舒翰不断喝酒吃肉,不时举杯高呼:“见肉不吃三分罪,有酒不喝十分罪。”安禄山在席上喘气了好一阵,方才挤出笑容,再次举杯劝饮。与席众人无不心惊肉跳,各自举杯陪着。
当日宴席终了,安庆绪、严庄被搀扶着出了宫,在大雪之中一起被送去晋王府之中。回到晋王府,安庆绪浑身是血,上药时痛得直咧嘴。严庄虽挨了几鞭,倒是无大碍,一直沉着脸。安庆绪恨意连连道:“陛下今日的话你都听到了,要传位给那个小杂种。”严庄道:“陛下出身胡人,嫡长子为嗣的观念不重,倒是受胡人溺爱幼子影响,要将家业都留给幼子哩。”
安庆绪咬牙切齿道:“这小杂种有何能耐,不读诗书,不知礼义廉耻,如何能当大位,如何能治天下?拿刀杀个人就能打天下、治天下了?”严庄皱眉道:“我看陛下日益躁急,动辄殴打我等,这却让人如何受得了?” 安庆绪打了个寒战道:“那李猪儿被打得才是真惨,不知几次被打个半死,那日我等若是这般被打,约是没命了。”严庄叹道:“李猪儿不过是个阉奴,打死了也就罢了。殿下金贵之身,如何能受此等屈辱?”
安庆绪道:“我受些打骂,还不打紧。只是先生得定一条长久之计,保我等此后无忧,先生幸勿吝教。”严庄叹道:“从来说母爱者子抱,主上既宠幸段妃,自然偏爱那段氏所生之子,将来废位之事,断然会有。殿下既失大位,只恐还有不测之祸,性命不可保。”
安庆绪愕然道:“我无罪,何至于此?”严庄道:“殿下也曾读过些书,可知前代帝王家故事?自古立一子废一子,那被废之子有几个保得住性命的?总因猜嫌疑忌,势必诛杀,哪管你有罪无罪。”安庆绪闻言大骇道:“若如此则奈何?难道我无路可走,只有死路一条了?”
严庄道:“以父而兼帝王之尊,欲杀其子,只需一言片纸便可完事,帝王之子也不过蝼蚁罢了。殿下若想活命,须及早行动,若是动得晚了,帝位被人抢了,你也只能白白送死,只是你得有些胆色。”
安庆绪结巴道:“如何行动?”严庄冷冷道:“杀猪龙。”安庆绪整个人舒缓下来:“杀猪我还是敢的。”严庄冷笑道:“是猪龙,不是猪。”闻得此语,安庆绪顿时面色苍白,浑身颤抖。严庄安抚他道:“你莫要慌,一切自有天数。明日我请杨松筠真人来为你起上一卦,看看未来吉凶。”
到了第二天,安庆绪备了厚礼,遣人去请杨松筠来府中饮酒赏雪。这杨松筠住在承福坊严庄府内,两人遂一起来了,也不曾请高尚及其他人。安庆绪忍住伤痛,嘱咐东宫备下丰盛酒席,亲自招待二人。宴席上,有杨松筠真人最爱的波斯三勒浆酒,这酒颇烈,几壶下肚,人人面色熏红。
安庆绪喝了一壶酒,觉得胆色壮了,将心一横道:“我对日后时局有些不明,还请真人为我指路解惑。”杨松筠将一杯酒送入口中,闭目咽下,更显仙风道骨,这才淡定一笑,缓缓道:“殿下之惑,我已知之,可为殿下起上一卦。”安庆绪闻言大喜,赶紧道谢。
杨松筠一抬手,大袖飞舞,手中顿时现出几枚金钱,安庆绪、严庄看了都是赞叹不已。却见杨松筠将几枚金钱排在酒案上,乃是六枚开元通宝。杨松筠笑道:“殿下请看,这是六枚金钱。”安庆绪见了连连点头,杨松筠道:“殿下请闭目祈祷,再将金钱全数撒出。”安庆绪道:“起卦不是要沐浴更衣、禁食荤腥吗?”杨松筠笑道:“殿下非常人,不须如此。” 安庆绪依言双目紧闭,接过六枚金钱一把撒出。
杨松筠笑道:“殿下请看。”安庆绪睁眼一看,地上的六枚金钱都是正面向上,不由大奇。杨松筠上前拾起金钱,让安庆绪闭目再投掷,结果又都是正面向上。到了第三次时,却是五枚金钱正面在上,一枚金钱反面在上。杨松筠上去将金钱收起,掐指推算一番之后,睁开眼道:“依此卦象,殿下有九五之运。但眼下有一劫,当挥刀渡劫。”安庆绪又惊又喜,待要再问,杨松筠大袖一挥道:“天机不可多泄,殿下放胆去做即可。”
当日安庆绪全似忘了昨日的鞭打,再三劝酒,严庄、杨松筠大醉,两人也不乘马车,出了东宫踏雪而行。看着洛水两岸的漫天飘雪,严庄笑道:“你这些金钱,颇是费了我不少金子才找到洛阳能工巧匠打制。” 杨松筠笑道:“助你一番屠龙术,你也舍不得这点阿堵物?”严庄摇头道:“非屠龙,乃是屠猪龙。猪龙一死,庆绪听由我摆布,到时纵横捭阖,天下由我,你有何惧?”杨松筠得意抚须道:“我师当年曾说,我要辅佐二龙哩。”严庄呸了一口道:“我小时名为严双龙,你大可辅佐于我。”说罢二人在风雪之中大笑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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