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飕飕大雪湿,越堑凌冈马蹄急。将军大雪骑出塞,风鬃未洗龙城泥。天宝十二载二月,大雪弥漫,一大群骑手踏雪而行。群骑之中,一名锦服华裘的大胖子端坐马上,虽躯体肥大,却是身手矫健,正是坐镇一方的胡儿安禄山。原来,此番大雪之中,安禄山出范阳城,巡视范阳一带驻防情况,也好考查下统兵将领才华。
出范阳之后,一路巡视下来,各处将官都在大雪之中饮酒作乐,甚少有军备齐全者。军营之中,处处如同狗窝,士兵不是在酗酒,就是在赌博,抑或做其他各类杂事。安禄山看了大为恼火,如此军兵,如何能报当日败于契丹之仇?可几乎处处如此,又不能将所有将士一并处罚,只好训斥一番了事。
安禄山满面不快,带了百余骑,快若疾风,迅速赶到一处小营盘前。这处营盘设在一大片草地中央,一面竖立木栅栏,三面挖壕两道,很是规整。门前站立的卫兵拦住众骑盘问,得知是节度使前来巡查后,赶紧放行。
入营之后,安禄山领了众侍卫骑在马上,立于校场之上,四处打量。只见营内帐篷排列极为有序,除了巡逻的士兵外,不见一人。营盘中,各种军器、杂物安放得井井有条。营内道路也被夯实,不是那般泥泞不堪。安禄山心中好奇,这处营盘整洁有序,与一路所见营盘的肮脏无序大为不同。
只见一处帐内急急走出几名将官,也不曾来得及披甲,向着校场奔来。当先一人,四十余岁,个子不高,很是粗壮,龙行虎步。待走近了一看,此人浓眉大眼,紫黑面皮,四方大脸,扫帚眉直插额角入鬓,双目有神,一部刚髯,身着青绉绸长衫,足蹬青布快靴,煞是英武。安禄山更是惊奇,心道如此人物,我怎的从来不知?
来人带了众将官赶到校场,一起对安禄山行了礼,此人才道:“卢龙校尉田承嗣,见过使君。”安禄山一抬手,准备下马,李猪儿早已在一旁侍立,赶紧跪下,让安禄山踏着自己的背脊下来。
安禄山在马上呵呵笑道:“田校尉不必多礼,你这营盘不错,怎的如此空旷,一人也无?”田承嗣也不多话,转身对一名手下示意,这名手下走到军鼓边,擂动军鼓。军鼓声声,云动雾寒,四野相震,伴随着鼓点,士兵披甲从各处帐篷中纷纷涌了出来,向着校场会集而来。待战鼓擂罢,三百余名健儿披甲立于校场上,不动如山,矫健绝伦。
安禄山一看这等军容,就知道皆是精锐之兵,心中喜极。幕僚高尚、严庄去拿了军中名册一一点名,竟然一人不缺。此情此景,使久历战阵的安禄山大为赞赏,心中只是好奇,这田承嗣如此将才,为何不得重用?
安禄山脸上没有露出任何对田承嗣的欣赏,又在军中转了一圈,勉励了几句,带了众人上马飞奔而去。路上严庄将马猛打了两下,追近问道:“使君,下一站去何处军寨?”安禄山在马上大笑道:“哪里也不去了,随我回范阳。”
快马回到范阳城内,安禄山压抑住兴奋,将众幕僚召集,问道:“这田承嗣如此了得,为何禾秆盖珍珠,一直没得大用,还是一三百人校尉?”严庄在旁笑道:“田承嗣世事卢龙军,素以豪侠闻名,颇有战功,只是手中没什么银钱可使,朝中没有奥援,自然不得志了。”安禄山大笑道:“我得多大造化,上天才赐我这一良将。”当即传令,提升田承嗣为前锋兵马使,领兵至师州一线,剿平奚、契丹等部,又命严庄携丝帛、金银、美酒等物至田承嗣军中犒赏。
传令完毕,安禄山踌躇满志,命李猪儿将火炉生得再热些,准备饮酒。此时高尚拿了封信进来道:“使君,长安城里有封书信送来。”安禄山不识字,只是点了点头,等着高尚念给他听。高尚手里拿着信,很是好奇道:“杨国忠怎么会给使君写信?”安禄山一听,也是大为惊愕。他与杨国忠一直不对路,彼此看不上眼,去年入京觐见,安禄山甚至懒得去拜会这位新任右相。
安禄山对这种引经据典的信极为厌烦,任由高尚先将信看了一遍,再复述给他。高尚拿着信,缓缓展开,嘴上不断念叨:“这蜀郡的彩笺纸端的是好,京师里当官就是好啊。”安禄山很不耐烦,胖脖子一阵扭动后道:“回头我给你弄,你要多少给多少。”
将信看完,高尚满脸都是不可思议的神情,安禄山瞅了他一眼,高尚赶紧道:“这杨国忠来信,询问使君这边,可有李林甫与蕃将阿布思同构逆谋的证据?”安禄山咂了咂嘴,觉得有些干,取过金杯饮了一口,笑道:“那杨国忠只让我助他,有无说给我什么好处?”
高尚道:“也说了,使君可以推荐个人回朝任职,职务是御史中丞。”安禄山呵呵笑道:“我这里倒是有个合适人选。”高尚也未多语,静听下文,却听安禄山说道:“吉温。”高尚一拍大腿,赞道:“使君好见地,他最是合适。只是我略有些不解,这李林甫人都死了,杨国忠要对付他作甚?”
安禄山的小眼跳动了两下,冷笑道:“这番自然是杀人立威,告诫朝野内外。”高尚道:“那还助不助他?”安禄山道:“自然要助他,这朝堂就是一潭池水,将水搅浑了,我等才好捞鱼捞富贵哩。”
安禄山又想了一会,对着端坐一旁抱着拂尘闭眼沉默不语的杨松筠道:“杨真人,这李林甫已上天成仙了,若是知道我等对付他后人,会不会施展仙术惩罚我哩?”杨松筠将拂尘一甩,睁开双眼:“仙尘两隔,李林甫到了仙界,哪管得着俗世的事?要做就放手去做,顾忌太多作甚,岂不落得女儿家姿态?”安禄山赶紧点头:“着着着,当如真人所言,这就放手去做。”
长安城内,自从杨暄在酒肆被游侠儿辱后,贾季邻督促吏卒在城内四处寻觅,却怎也找不到游侠儿张干等人的踪迹。杨国忠则排兵布阵,安排人马轮番上奏,弹劾李林甫与阿布思勾结试图谋反。这李林甫已死,阿布思远遁塞外,弹劾虽多,均查无实据,却是奈何李家不得,这让杨国忠颇是着急。
就在杨国忠想要放弃打击时,转折突然出现。二月底,安禄山从范阳解送来一人。此人本是阿布思手下将领,年初时逃了出来,投奔安禄山。人被送到长安后,便主动揭发李林甫勾结阿布思谋反,以求将功补过。可看了此人的供状,李隆基还是将信将疑,犹豫再三,他不大相信追随自己几十年的右相会谋叛,于是让杨国忠再查些实证。(www.xing528.com)
杨国忠殚虑竭思想要报复李林甫,末了却骑虎难下,因此焦躁不已,火气攻心,就连美妾都懒得一看。这日杨国忠将贾季邻召来,先是一番痛骂,斥责他查个游侠儿良久都查不到。贾季邻被骂得垂头丧气,待杨国忠口干舌燥停下来喝茶时,才小心翼翼地道:“相公可是一直在查李林甫不法事?”杨国忠喝了口茶道:“是啊,查了多日,却没进展。”贾季邻道:“我有个想法,或许能助相公查案。”杨国忠点了点头,示意他讲下去。贾季邻道:“李林甫有个女婿杨齐碹,平日里到处吃喝玩乐,常在酒肆吹嘘,说他岳丈与阿布思曾一起寻觅益精壮阳之法,这岂不是一条线索?”杨国忠大喜过望,站起来笑道:“你今日起,不要再去捉拿游侠儿了,去找哥奴的好女婿聊聊。”
李林甫有女六人,各有姿色,雨露之家,求之不允。李林甫厅事壁间有一扇小窗,饰以杂宝,幔以绛纱。他日常让女儿坐于窗中,每有贵家子弟入谒,由女儿于窗中自选,可意者事之。杨齐碹本是贵家子弟,玉面长身,颇有些气势,被李家女儿看上,得了丈人李林甫照看,弄了个谏议大夫的官职。杨齐碹虽得了官职,可还是纨绔心性,平日里最喜酒肆厮混,酒后则各种吹嘘。
杨齐碹这日在酒肆照常饮酒吹嘘,突然几名吏卒冲了进来,将他拉起就走。他被带入长安县衙中,却见正在刑讯拷打犯人,有被杖打的,有被扒指甲的,有被烙铁烧的,臭气扑鼻,血肉四溅,哀嚎四起,将他吓得两腿发软。
过了一会贾季邻才出来,看着瘫软在一边的杨齐碹冷哼道:“你可知罪?”杨齐碹一个富家公子哥何曾见过这等场面,结结巴巴地道:“我哪里有罪?”贾季邻怒道:“你丈人李林甫勾结阿布思图谋造反,你知情不报,岂不是有罪?速速交代李林甫勾结阿布思谋反事,定保你无事。”
杨齐碹满是惊恐地道:“尊长可相容隐,再说,我哪里知晓什么谋反之事,哪里又有谋反之事?皆是谣言,当不得真。”贾季邻一步上前弯腰笑道:“李林甫又不是你亲爹,哪里相容隐了?他谋叛的事证据确凿,你不也常在酒楼中说,他与阿布思有合谋吗?”杨齐碹壮胆道:“可那也不是谋反啊,不过是托他在塞外寻些珍贵药材好益阳而已。”
贾季邻想起自己年近四十尚没子嗣,李林甫一口气生了五十个儿女,不由心中火起,呵斥道:“阿布思现在叛走,只要与他有过来往,就有谋反嫌疑。李林甫都一把年纪了,生了那么多儿女,还想着益精壮阳,这谋反之心岂不是昭然若揭!”
杨齐碹很是不服,低声道:“这满朝文武大臣,哪个不在寻求壮阳之术?陛下每日还在吊蜈蚣袋,涂三厘散呢,我这里还有一个呢。”说罢杨齐碹在裆中一阵摸索,掏出了一个素白绢袋来展示给贾季邻。
贾季邻见了,不由气笑:“你真是泼天贼胆,竟然知道陛下私密之事,这岂不是谋反明证?现已有阿布思的降将招了,你再不招,到时给你上刑,你吃了苦再招,就要将你全家送去岭南充军哩,何苦如此?杨国忠要对付的是你老丈人,又不是你,知道什么赶紧说了吧。”话一说完,一堆吏卒拿了各种刑具冷冷看着杨齐碹。这杨齐碹哪里禁得起这种威吓,马上服软,顺着贾季邻的意思指控李林甫勾结阿布思。
待杨齐碹押解下去之后,贾季邻看着留下的那条蜈蚣袋,袋子白色,系以红绳,其上文有蜈蚣图案,心中一动:“这兴阳蜈蚣袋乃是李遐周所制,我想讨要一个都未曾得,不想这小子竟然有一个。”贾季邻咳嗽一声将这蜈蚣袋收入袖中,也无人敢问。
杨齐碹指控李林甫谋反的奏折递上去,李隆基看了勃然色变。此封奏折经过杨国忠心腹幕僚润色,指责李林甫乘据枢衡二十余载,外表廉慎,内怀凶险;图谋不轨,觊觎非望;结交阿布思,通风报信,使其得以叛离。又指责李林甫交结江湖术士,淫祀夜祷于神祇,厌胜家祟于蛊道云云。
李隆基看了,再不怀疑,当即下令,剥夺李林甫生前所有官职,贬为庶民。又剖开李林甫棺,取出口中所含宝珠,剥去死后所着金紫衣服,换成小棺,按照平民之礼下葬。李林甫之子、前将作监李岫除名流放延德郡,其他各子均被流放。李林甫家族受到牵连,唯其女婿谏议大夫杨齐碹睹其不善,加以告发,虽有小恶,不加追究。
李林甫尸骨未寒,子嗣遭殃,妻妾奴虏家业荡尽,一片惨淡。可这千里之外范阳城内喜气洋洋、锣鼓喧天、笙箫聒耳,真是浮生富贵一场梦,今日西来明日东。经由右相杨国忠举荐,吉温升为御史中丞,充任京畿、关内采访处置使,由范阳回京上任。回京当日,安禄山一路陪吉温至范阳城外,路边早就搭了帐篷,备好了酒水。
安禄山举杯笑道:“吉公此番回朝,前程可待,青云直上时,富贵毋相忘。”吉温拱手道:“无三兄即无吉温今日,我自当全力助三兄,明年至京师,入朝可为相。”安禄山哈哈大笑,指着儿子安庆绪道:“我就送吉公到此,此后一路上由二郎相送。”吉温道:“使君之恩,感激莫名!” 这安庆绪年纪三十余岁,长相虽较为孔武,却少了一股不羁之气。
一番依依惜别后,吉温才与安禄山告别,由儿子安庆绪与心腹将领田乾真相送。这田乾真不到三十岁,身手矫健,浑身透露出一股不羁英武之气,自小即为安禄山所喜。在安禄山面前,田乾真丝毫不拘礼节,率性随意,与安庆绪的小心拘谨是截然不同。
众人一路骑行,却见途中馆舍驿站都搭了白色丝绸的帐幕迎候,一问方知,乃是安禄山特意下令所搭。吉温大为感动,对一路相送的安庆绪道:“使君之恩,实不知如何回报。”
安庆绪在旁,倒是落了些怯懦之意,不知如何作答。一同骑马护送的田乾真闻言大笑道:“可以天下相报。”吉温心中怦怦乱跳,暗道:“这个将官,真是好大的口气,就是不知杂胡是否真有胆色争夺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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