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神通将军李嗣业与怛罗斯之战

长安万里之外，山川辽邈，白云在天，叠岭千峰，唯余鸟道，黄日寝光，青霞献色，万兽狂奔而相顾，群鸟悲鸣而接翼。大队人马行走于群山之间，形势阻绝，地险之难，榛莽塞路，荆棘刺天，疲马难前，险地崎岖，进退彷徨。

此时，大批溃败的唐军正为了生路全力奔跑。唐军之中，一名身材魁梧的汉子一手牵着马，马上驮着铠甲；一手提了把陌刀，跟着败军一起行军，此人是被西域各国称为“神通将军”的李嗣业。李嗣业行于高山之上，徘徊异域之中，想起此番大败，极不甘心，眺望远方，思长安而不见，持陌刀而长叹。

天宝十载夏，逃脱的石国王子向西域各国控诉高仙芝残暴之状。西域各国联合，又向黑衣大食（阿拉伯阿拔斯王朝）求援，组织联军，共抗高仙芝。高仙芝先发制人，率军长途奔袭，深入七百余里，在怛罗斯与大食军队遭遇。^[1]

高仙芝麾下有唐军二万余人，另有葛逻禄、拔汗那联军约一万余人。双方相持五日，就在唐军主力发动攻击之时，葛逻禄部众反叛，与大食军夹攻唐军，高仙芝大败，二万士卒死亡殆尽。残部数千人在高仙芝、李嗣业率领下，艰难突围。

李嗣业想起与自己在长安一起畅饮的弟兄现在所剩无几，不由长叹，转头问身旁的一名将领：“杜环人在何方？”这名浑身血污、苦战冲出重围的将领回道：“他陷在后阵，生死不知。”

行走间，后方略有骚动，李嗣业停了下来，却见一群浑身血污、满头大汗的将士簇拥着一人退了下来。退下来的人姿容俊美，长身玉立，虽是武将，却透露出儒雅之气，撤退之中也是从容不迫，他正是安西四镇节度使高仙芝。

战败之后，高仙芝也不见慌张，与浑身血迹的李嗣业见了礼。看着拥挤在狭窄山道上的众多溃兵，高仙芝开口问道：“我与右威卫将军收拾剩余将士，明日与大食再战一场，将军以为如何？”

李嗣业皱眉道：“我军深入贼境千里，现在后援断绝，而大食新胜且士气高昂，又得了各部援助。如我与将军俱战死，如何报效朝廷？如何为将士们复仇？依我之见，当下不如退守白石岭，等待援兵，以为后计。”

高仙芝坚持道：“我军之败，非战之过，乃葛逻禄叛变。你我会集将士，仍可一战。”李嗣业苦劝道：“大食军力雄厚，足有十万。我军就是收拾到万余溃兵，也不足与敌。将军不可计较一时之胜败，日后仍可与大食再战。”高仙芝无奈，只得点头同意，当即传令，所有溃兵向白石岭撤退。战败之后，高仙芝颇不甘心，领了自己的随身侍卫与一些没受过伤的精锐留在后队，防范大食来袭，同时收容退下来的兄弟。李嗣业在前队，领了残兵先行退却。

山路行军极为艰难，很多将士将沉重的铠甲丢弃到山下，卷起碎石无数。看着昂贵的铠甲一件件被抛入山下，有人虽然不舍，却也只能如此。李嗣业将马背上驮着的沉重铠甲取下，从悬崖上抛了下去，又命一名伤兵骑上自己的马继续行军。伤兵知道李嗣业的脾气，也不推辞，在其他人的帮助下翻身上马，对着李嗣业行了个抱手礼，随着大队继续行军。

路途漫漫，疲兵苦行，道路狭窄，只能鱼贯而前，步骑交会，喧嚣无比。将近黄昏时，行至一处山路拐角，行军队伍却停滞下来。后方厮杀声越发高昂，大食追兵已在不断压迫，所幸殿后的都是百战精兵，勉强能支撑住。李嗣业心急如焚，在拥挤的溃兵之中穿行，手中的陌刀长一丈，两面有刃，持着实在不便，于是他便抬手丢给了跟在身后的侍卫，奋力从人群中往前挤去。

李嗣业从一名名黑衣汉子中穿过，到了最拥堵处，奋力推开身前的两人，却见前方大批马匹正驮着辎重被人驱赶着在山路上艰难而行。李嗣业不由得大怒，这等逃命最为紧张之时怎能容人马堵路？

李嗣业上前问最近的一名士兵：“这是何路人马？为何不将辎重抛了，迅速后撤？”那士兵认出李嗣业，回道：“将军，这是拔汗那的人马，他们本在后军。败了之后，率先撤退，将他们的辎重也一并带了下来。”

李嗣业大怒，看到士兵腰间插了根铁骨朵，上去一手抽了出来，当即扑向前方的马队。李嗣业路过马队时，铁骨朵被频频挥起砸向马首，发出沉闷的骨裂声。有拔汗那的士兵看了大怒，抽了弯刀过来威吓，想要阻止，李嗣业迅即舞动铁骨朵将他砸得飞了出去。李嗣业身躯高大，如头猛兽在前方开路，后方的士兵跟上七手八脚将跌落在地的辎重、人马尸体往山下抛去，原本堵塞的道路渐渐被打通。(www.xing528.com)

拔汗那此番出兵本意是跟着唐军发财，这一路上也确实捞取了不少好处，都用马驮了。看着李嗣业将马捶死，都是大怒，一下上来了十几人。可到了近前，看着李嗣业杀气腾腾，浑身被血迹染红，在夕阳的余晖下越发可怖，顿时没了斗志，虽不甘心，也只能悻悻然地往前而去。大批唐军士兵随着李嗣业一起通过了这段拥堵的山路，进入到一处空旷的山谷。

入夜之后，逃命的唐军士兵在山谷中四散奔逃。夜色之中，李嗣业辨别出天际最亮的北极星，向南方一路行去。行了一阵，身边的人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李嗣业一人在旷野中蹒跚而行。经此日苦战，李嗣业浑身疲惫，又饥又渴，强撑着继续行进。忽听到潺潺流水声，李嗣业大喜，急忙奔了过去，这是从高山上流淌而下的一条河流，流水在星光下闪烁着光芒。李嗣业扑到河边，将手中的铁骨朵放在地上，趴着将头浸入河水中，先是咕咚一通畅饮，然后用冰凉的水将脸上的血渍洗去，略略去了些疲意。

他找到河边一块避风的草地躺下，枕流而卧，仰见疏星闪烁，俗念全消，此时夜间已凉，可连日征战、疲惫万分的李嗣业酣然入梦。恍惚间，他回到了长安，回到了熟悉的宅中，梦到了娇妻，梦到了旧友。梦中他和他们走入酒肆，又是一场欢饮，又是一次欢聚，真是一场好梦。梦正畅快时，突然万千人马奔突而来，冲过潼关，杀入长安。在人马的洪流之中，李嗣业提着陌刀不断砍杀，不断奔走。可冲来的人太多，怎么也没法杀退。李嗣业大怒，在梦中狂吼咆哮，持刀奔突，突然万箭飞来，将他射翻在地。浑身大汗的李嗣业突然被一个人推醒，他猛地跳起，顺手将手边的铁骨朵拿在手中，看着来人。

此时已是清晨，借着晨曦的光芒，李嗣业认出来人乃是安西府别将段秀实（字成公）。失散虽不过一夜，可突然看到袍泽，李嗣业不胜欣喜，将铁骨朵放下，笑道：“成公，是你？！不想此处还能碰到老友，可与我结伴同行，早早回去白石岭。”段秀实一身黑衣，铠甲早就丢了，随身佩戴了一把横刀。看着李嗣业满是欢喜模样，不由得皱眉道：“将军你怎还笑得出来？此番交战，我军损失惨重，将军先奔，无勇；夜间弃众，不仁。幸而得以脱身，你不惭愧吗？”被段秀实这一番讥讽，李嗣业满脸羞愧，上前一把握住段秀实的手道：“成公，你说得是。一会我与你一起去收拾败退下来的弟兄。”

李嗣业与段秀实商议之后，判断走散的唐军将士必定沿着河流而来，于是寻了一处有胡杨树的地方在树下静待。极目之处，都是浩瀚无边的高山，遥遥可见山巅覆盖着的积雪。苍蓝的天空之下，土黄色的山，土黄色的地，透露着危险与荒凉；偶尔点缀着的一些绿色，显露着些许生机。虽是败军之将，可面对这等壮阔的风景，胸中颓意一扫而光。李嗣业也不由得豪兴大发，长叹道：“将军三箭定天山，壮士长歌入汉关。”等了两个时辰，果然等到了十几名溃散的唐军士兵，众人集成一队，由李嗣业领了，向着白石岭方向退去。

在无边无际的荒凉之中，李嗣业走在队伍的最前列，以方便查探情况。不一会，又遇到几名溃兵，还带着一匹马，众人也加入了队伍。一路上巉岩峭壁，处处令人寒心，路边悬崖上不时有各种刻画，其中间或也有汉字，观其文字，竟是百余年前北魏人所刻。众人见了，不胜慨叹，有名年轻士兵一时意气，摸出短刀，在悬崖上刻下文字，“大唐天宝十载，安西军壮士至此一游”。众人见了，无不大笑。

又行了一个时辰，只见山形削立，险象环生，羊肠盘道，旋转而下，原来是走出了山谷。抬首处，偶可见有花开于山石之上，异香遥遥传来。不远处的山脚下有烟火袅袅而起，定是有人家在此。众人此时才觉腹饥，于是奋力向着冒烟处行去。至近处时，却见此处村庄都是石头砌成，宛若碉楼，依山傍水，胡杨林密布，还有羊在四处吃草。

村中走出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打量着这些陌生的来客，李嗣业也打量着这些人，他们都是金发碧眼、深目高鼻、身材瘦高，自有一番风情。女子穿着鲜艳的衣物，以青黛绘眼，不施金粉，长发在风中飘动；男子则穿着白色的衣服，身上配有短刀，人人精悍。李嗣业将仅有的那匹马牵了过来，上前去比画了一番，意思是腹中饥饿，要用马换取粮食。

村中的一名碧眼卷须的老者走了出来，用手指了指李嗣业等人，笑道：“支尼、支尼。”支尼，即中国之意，老者竟然知道众人的来历，众人闻言很是欢喜。老者又指了指自己，说了一通让人听不懂的话，李嗣业不解其意。段秀实在西域征战日久，行经多国，能听懂一些词，解释道：“这是在说他们的祖先是从遥远的西边来的呢。”李嗣业嘀咕道：“西边不是大食吗，大食之西是拂林，拂林之西又是哪里？”

老者满脸欢容，挥手说了几句，意思是让年轻人到村中拿食物过来，又摆手谢绝了李嗣业用来换食物的马。不一会，村里用芦苇筐子盛了些食物过来，原来是胡饼，又装了好些羊肉。胡饼呈圆形，外皮被烤得焦嫩，上面还撒了些芝麻，香气四溢。十几人见了胡饼、羊肉都是喉头大动，各自拿了胡饼，取了羊肉，开始狼吞虎咽。

待众人吃完，老者又拿了两个皮囊，将剩下的食物全数装了，送给李嗣业一行。又有几名村中少年捧了一袋石榴过来相赠。李嗣业命人赶紧接了，突然想起身上还有些铜钱，就取出赠给老者。老者看到大唐铜钱极为欢喜，拿在手中把玩再三。其他士兵也在身上一番摸索，有铜钱的纷纷拿出赠给村人。

与村人告别之后，众人继续赶路。路上李嗣业打着饱嗝，对段秀实道：“这胡饼甚是美味，长安城中也有胡饼，却无这般香美。我观这村中之人纯良方正，实是合了王道教化。”段秀实却是忧心忡忡道：“此番之后，大食东进，我中国圣道恐难传播于此地矣，此地之人将来如何，却是难说。”

且说且走之间，十余人背着食物，牵着一匹马，向着白石岭方向行去。就在唐军于怛罗斯遭遇惨败之际，安禄山也在边疆遭遇到沉重败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