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直到二月,斗鸡不断,忙碌无比。过了二月,贾昌总算清闲下来,宅在家中,每日养鸡为乐,很是逍遥。这日早上,贾昌正带了几名斗鸡小儿数着一只斗鸡啄米的次数时,家仆来报,王准求见。贾昌虽是斗鸡儿,可这长安城里能入他门内见上面的,皆是大富大贵。听闻王准求见,贾昌赶紧将手中的一把菰米全数抛给了斗鸡,话也不说,转身就去门前迎接。
几名斗鸡小儿继续侍奉斗鸡,有人奇道:“这王准是什么人?未曾听得有这官员啊,怎的官人这么着急去相迎?”有人斥道:“你这田舍汉刚来,什么也不懂,这王准乃是御史王之子,在长安城内是横着走的。咱们昌哥斗鸡,名满长安;可遇到王准的斗鸡,也得让他三分。那杨暄够横了吧!连驸马、公主也敢惹,也敢打,可杨暄却畏王准如虎,碰到王准只能避着走,真是蓝靛染白布,一物降一物。那王准着实强横,今日我等须分外小心。”
贾昌走到府门前,见十几名家仆簇拥着一锦衣少年,此人长得面目俊俏,眉宇之间却有一股戾气,站在那里翻着眼白,仰首观天,哼着俚曲,正是王准。这王准,结友多贵门,出入富儿邻,乃长安城头等纨绔。王准见贾昌来迎,拱手哈哈一笑:“昌哥近日可还快活?斗鸡养得可好?” 贾昌道:“托弟弟吉言,很是快活,且进屋说话。”
王准摇手道:“不进了,不进了。今日找你,求带我去见一个人。”
贾昌笑道:“这长安城里,还有谁值得你我同去见?”
王准眼中的眼白褪去了些,正色道:“好汉子自然是值得去见的,此人乃是李嗣业,他是大好英雄,在西域一把陌刀无人能敌,最近在京师里呢。我琢磨着想见上一见,却不认识,所以来请昌哥儿帮着引荐,请他饮酒。”
贾昌在长安城内三教九流皆有交往,与李嗣业也有一面之缘,听说这几年他在安西立下军功颇多,此番随同高仙芝回京献俘。
贾昌喊了名家仆,吩咐了下去,片刻后家仆带了一人过来。这人生得獐头鼠目,一见王准,立刻过来点头哈腰,大拍马屁。贾昌笑道:“这张牛有个本事,长安城里的富贵人家没有他不认识的。”王准奇道:“莫不成是为贼人带路的?”贾昌笑道:“非也非也,他专为贵人带路,非为贼人带路。”
有张牛带路,众人浩浩荡荡,直奔李嗣业宅子去了。李嗣业宅子在城南永乐坊,原本不是很大,是李嗣业未发达时置下的。发达后,李嗣业又将周边两家的宅子买了下来,连在一起。到了李家宅前,听得宅内一片喧哗声,热闹非凡。有家仆进去通报,说是贾昌、王准来访。不一会,李嗣业才出来,只见此人身长七尺,壮勇绝伦,神色轩昂,英英气度,秀骨昂藏。
王准笑道:“神通将军一见果然非凡,真是好汉子,今日弟弟要请你饮酒。”李嗣业有些为难道:“我今日原本是要请安西军的弟兄们吃酒的。” 王准一挥手道:“一起去吧,今日我请吃酒。”李嗣业接着道:“可我屋里的安西军兄弟颇多。”王准笑道:“无妨,你且点下人数,一起去。”
李嗣业也不客气,回去宅内清点人数,良久也未出来。王准等得有些不耐烦,心中腹诽,这李嗣业难不成不会数数?约一刻钟后,李嗣业才出来,告了个罪,笑道:“今日我宅内安西军兄弟有些多了,数了两遍才数清,共一百一十三人,让你破费了。”
贾昌对李嗣业道:“这安西军好汉多了些,城内还没这般大的酒肆。安西军好汉且在这里饮酒吧。我等去酒肆饮酒,到时让人将好酒送来府上就是。”王准连连点头:“昌哥想得就是周到,我等且先行,好酒随后送来。”李嗣业也觉得这般最为妥当,当即嘱咐家仆,招待好家中的众安西军,自己只唤了一人名作杜环者陪着自己同去。
贾昌道:“我等今日且去青门那里,其他各处的酒水还是寡淡了些。” 青门是长安城东通化门、春明门、延兴门三门总称,此一带酒肆密集,酒旗高扬,生意红火,开垆畅饮,酒令频起,诗云“未饮青门酒,先如醉梦身”。
王准暗自琢磨,李嗣业家中这么多好汉,都是能饮之徒,这酒水钱肯定是不菲了,当即喊了名随从过来,低声嘱咐道:“你去找杨暄过来,说今日我在青门酒肆请客,让他多带些银钱过来,帮我付账。”贾昌耳尖,对这名随从嘱咐道:“记得去青门乌家楼。”王准小动作被发现,嘿嘿一笑道:“杨暄最近得意着,且让他破费些。”
行到青门,处处酒肆,两面罗列,都是以姓氏或人名命名,如康家店、何家店、石家店、安家店、罗家店、马家店、阳家店之类。与长安街坊中常见的平房不同,酒肆为了招徕生意,竞夸豪奢,更起高楼。酒肆的彩旗飘荡,处处招摇,酒客出没,红袖飘飘,是为“酒幔高楼一百家,宫前杨柳寺前花”。途中各家酒店或聘胡姬当垆歌舞,或有歌伎吹笛,或有乐师击瓯,更有各色表演竞相争艳,以招徕顾客。
各家酒肆中,胡姬最为迷人,多蓝眼高鼻,浓妆艳抹,乌膏涂唇,衣着袒露,频招素手,延客一醉。贾昌、王准一行人一看就颇具身份地位,各处酒肆使出招数,招呼前来尝酒。见王准被一家的美艳胡姬吸引,贾昌笑道:“且往前走,还是乌家楼酒水最好,更有歌伎杨娼,美艳不输胡姬哩。”
行到乌家楼,果见一美姬正在招徕酒客,皓齿轻启:“各位官人,我家有各种酒水,郢州富水、乌程若下、鲁地琥珀、荥阳土窟春、富平石冻春、剑南烧春、河东葡萄、岭南灵溪、虾蟆陵阿婆清,应有尽有,保管各位官人满意。”
贾昌指着美姬道:“这便是杨娼。”杨娼与贾昌相熟,见他过来,赶紧将一行人迎入酒楼内。入得酒楼,却见崇轩华室,后厨清朗,器皿什物,无不整洁。李嗣业、贾昌、王准三人议了座次,推李嗣业东向坐,贾昌南向坐,王准北向坐。王准、贾昌请李嗣业先坐下,其他二人才坐下,杜环则在李嗣业身旁坐了。坐定之后,面前的桌上摆满了各种食物,有饼饭、酥乳、石蜜、葡萄等。
杨娼过来,问几人喜饮何种酒。王准问道:“李将军喜饮甚酒?”李嗣业也不客气,当即道:“我在西域喝惯了葡萄酒,且饮河东葡萄酒吧。” 贾昌呵呵笑道:“我喜剑南烧,酒味清冽,入口甘美,万千甘露,真是古今从来同一醉,风流摇落无人知。”(www.xing528.com)
王准笑道:“我也随李将军,饮葡萄酒吧。”杨娼当即嘱咐姬妾在每人面前放了个八棱银杯,又在李嗣业、王准面前摆了盛着葡萄酒的鸳鸯莲花纹壶,贾昌面前放了个形似皮囊的银壶,盛着剑南烧。贾昌又嘱咐杨娼将各色好酒各挑选十坛,送去李嗣业府中,犒劳安西军将士。
王准先道:“今日尊人同饮,且告罪小弟多言。此番饮酒主要是敬重李将军,愿闻李将军一述战事,感悟豪情。”李嗣业将杯端起,对二人笑道:“莫多礼,且饮酒。”李嗣业一口饮了酒,发出满足的叹息,几滴鲜红的酒液滴落在胡子上。待李嗣业饮罢,贾昌、王准也将杯举了,一起饮尽。几人刚饮尽,杨娼就上来给他们分别满上了。
连饮几杯后,杨娼过来跳舞为大家助兴。一曲舞罢,杨娼拿了个酒杯,过来唱道:“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唱罢,众人齐声呼好。
饮到快意处,王准又问起了军中之事,李嗣业此时豪情毕露,侃侃而谈,说起西域万里行军,沿途的壮阔风光让二人无限神往。又说起亲提陌刀,引领壮士,从山中险要处攀登,一举破敌,至勃律国生擒其主。王准连连呼好,频频劝酒,又问道:“将军怎不说些石国的事?”
李嗣业面色稍有不快,举杯猛饮了一口道:“石国这事,却是做得忒不厚道。”二人听了,一起追问为何,李嗣业沉思片刻之后,缓缓沉声道:“石国本已约和,双方休兵。不想高将军突然发兵攻袭,生俘其王及部众,将老弱全部杀尽,又尽夺石国财物,光黄金就有五六橐驼,宝石十几斛,皆入其家。只是石国王子出逃,听说已经前往黑衣大食借兵。” 李嗣业所言的高将军,乃是大唐名将高仙芝。
王准拍案道:“若堂堂正正击败石国,更显大唐武德,自然最佳。不管怎么说,高将军都是在为大唐开疆拓土,兵不厌诈嘛。”贾昌道:“怎么也是真刀真枪杀出来的功劳,比朝中一些只会阿谀奉承的大臣,边疆上那些杀良冒功的人强多了。此次入朝所献俘虏,突骑施可汗、石国王、朅师王等皆被斩于阙下,西域各国必不肯罢休,又有一番苦战了。”李嗣业道:“正是,这几日我等就要返回安西,准备作战呢。”
此时有烧鸡端了上来,贾昌立刻放下筷子,对着被烧熟了的鸡再三行礼。二人大为好奇,就问他原因。贾昌叹道:“我生平好斗鸡,某次一只鸡战败,将它拔光鸡毛,哀鸣了一夜才死。之后梦到两名皂衣人将我带走,至公堂上,有七名金冠道人端坐。道人中有一人道:‘你生于酉鸡,与鸡为相属,何得残暴如斯?被你虐杀的那只鸡今诉于阴司,要与你打官司哩。’我大惧,请求放自己回人间,当大做法事,以帮助鸡转世。那道人通情达理,当即将我放了。”
其他几人皆竖耳倾听,贾昌看了眼烧鸡,继续道:“我醒来后,只以为是一场梦,也没花钱做法事,不久梦中又被抓到阴间审判。此次又见到七名金冠道人,我再三苦苦哀求,并允诺加倍设醮做法事。道人们方才同意了,临行时只告诫,勿烧降真香。”
王准咂舌道:“这降真香烧了直达天庭,引来仙人关注,反而不妙。却不知后来如何?”贾昌又道:“此番醒来,我依照约定做了法事,此后也戒吃鸡。至于七名金冠道人,我觉得是北斗七星灵化对我加以救护。” 李嗣业笑道:“明有人非,幽有鬼责,昌哥也是过了鬼门关,此后一生自当无忧。”
此时杨娼带了一人过来,正是杨暄。杨暄原本趾高气扬、目空一切,可一看到王准,立刻凑上来讨好道:“大郎,今日怎么想着我哩?”王准也不客气,指了指空着的一张木几道:“你坐下饮酒,可曾带了银子来?”
杨暄嘻嘻一笑,从怀中摸出一把笏形银铤,递给王准。王准接了,转手给了杨娼,笑道:“今日的酒钱,却是劳你破费了。”杨暄刚坐下,赶紧道:“些许银子算不了什么,大郎开心就好。”其他几人见了,均是大为惊奇,这杨暄也是长安城内一等纨绔,怎么也这般畏惧王准?
杨暄又恭维了一阵王准,才与贾昌打了招呼。当听说主座上乃是李嗣业后,杨暄大喜过望,赶紧举杯劝酒,连呼好汉,又摇头晃脑,要作诗助兴。良久之后,在王准的嘲笑中,杨暄才憋出了几句:“英雄何其壮,一战破连云。将军持陌刀,笑问谁能敌?”
王准大为惊奇道:“你这夯货怎么开窍了?往日里能背一二首太白的诗就不错了,怎的也能自己吟诗了?”杨暄得意道:“好诗读下三百首,不会做来也会偷。再说今日一见神通将军风采,这等天神一般的人物,诗自然就到了嘴边,一张口就跑出来了。”
其他几人无不大笑,纷纷举杯痛饮。贾昌笑道:“能饮美酒、熟读《离骚》,能舞陌刀,三者兼具,乃今日之大名士。将军能饮酒,能够舞刀,不知能读《离骚》否?”李嗣业告罪道:“我少年时浪荡,以狗马弹射为乐。成年后从军,却不曾读过甚书。大名士当如岑参、高适等,异域阴山外,孤城雪海边,披荆斩棘,栉风沐雨,凿险通幽,立不世功。”
杨暄又问道:“依神通将军看来,李太白这等人物当不得大名士吗?” 李嗣业道:“李太白他是天上人,岂是凡间俗夫子?哪怕是万里之外,太白的诗在军中也流行着哩。”
贾昌道:“二位的阿爹都是大人物,对李太白这般人物自当珍爱才是。怎的一谪千里,在各地飘零呢?不知道太白现在何方?”李嗣业道:“我听说去岁太白先在金陵、庐山、浔阳等地游历,后归任城(今山东济宁)寓居,此时当在任城呢。”其他三人无不惊诧,这在万里之外征战的武夫对李太白的行踪却了如指掌。
王准摇头道:“李太白若是仙人,不过是谪仙而已。他才逸气高,浪迹纵酒,自然不为陛下所喜。现在陛下信任的是个有道法的老神仙。”诸人大为好奇,贾昌问道:“是哪位神仙?张果老吗?”王准摇头笑道:“张果老道法不灵,早就逃了,跑得晚些,定要被斩杀。此时陛下身边的老神仙,乃是李遐周。”
“君看海上鸥,何似笼中鹑。独用天地心,浮云乃吾身。”李嗣业一拍桌案,吟了首李太白的诗,举杯道:“大丈夫在世,只是快意便好,想太多做甚?今日且饮三百杯。”众人皆大笑,纷纷举杯豪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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