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泌辞职走人,李亨在东宫别院越发谨慎。他以前酒后常有些牢骚话,现在酒也不敢多饮,唯恐有什么话传了出去,带来麻烦。他知道很多人盯着自己,这背后的指使者,必然是右相李林甫,此时朝中再无张九龄这样的老臣护着自己。李林甫威势逼人,就连胆大妄为的安禄山对他都敬畏有加。
天宝十载的正月,注定有很多事要发生,有很多人不平静。虽贵为群臣之首,可右相李林甫在这个正月却很是忧虑。平康坊南街是李林甫宅邸所在,宅邸正寝之后,有一所造型独特的房子,形似弯月,名“偃月堂”。偃月堂土木华丽,剞劂精巧,堂内只设一张月牙凳,另设有一座屏风,屏板独扇,上绘有山水。
有一人在堂中观摩山水,此人面色白皙,骨气峻拔有威,两眉如剑直竖,微髭须,望之意气凛然,正是李林甫。山水乃李林甫伯父李思训所作,山水花木,江流帆影,幽深清远,风骨峻峭。每要静思时,李林甫便进入堂内,坐胡床,观赏山水良久,似陶醉于其中。
这处宅子,李林甫在内时,只有儿子及最亲信的家奴苍璧才能进,府内其他人一概不得进入。李林甫走进偃月堂,多是思考如何对付政敌,精思极虑,每得一计,必狂拍月牙凳跃起,仰天大笑,推门而出。出门之后,李林甫随即面沉如水,喜怒不形于色。
正月的长安热闹非凡,达官贵人都在府中宴饮欢聚。正月十六日,进入偃月堂后,李林甫良久不曾出来。儿子李岫生怕炉火停了,拿了些木炭轻轻走了进去,将木炭放入铜炉之中,见父亲正盯着山水屏风出神,面无表情,便道:“阿爹今日怎么想了这久?为何事操心?”
李林甫继续盯着屏风,片刻之后,才缓缓开口:“庆王李琮。”李琮是李隆基长子,被封为庆王,因打猎时被野兽抓伤脸部,伤了体面,是故没有被封为太子。李岫有些不解,问道:“阿爹与庆王那边,一直并无太深的关系啊,阿爹倒是曾在废太子身边有一些年吧。”
李林甫感受着炉火升高的温度,喃喃道:“那是开元三年(715)吧,我在当时的太子身边担任太子中允。那时,还没人瞧得起我,以为我只会斗鸡走狗,有人还说,哥奴岂是郎官耶?”这郎官,乃是中郎、侍郎、郎中等官员的统称,此话乃嘲讽李林甫不得升迁。
李林甫轻轻用手指敲打着月牙凳面,低声道:“太子被废杀了,可庆王再不济也是长子。古人立储君,必先考虑贤德之人,非有大功于宗社,则莫若立长子。”
李岫道:“庆王当年狩猎时,被猛兽伤了面孔,破了相啊。”李林甫道:“陛下当初也是为此,才未立庆王为太子。可破面相乃是小事,所选之人不当,破国才是大患哩。”
李岫皱眉道:“阿爹的意思,是要捧庆王上前台唱戏了?可正月以来,庆王身体一直不好,不知能否撑得过去。”李林甫道:“我正是在想此点,太子李亨资质平庸,决计不能当太子的。他当太子一日,天下一日便不得好。现在庆王不行,可陛下还有这么多儿子,总能挑出一个好的来。”
李岫苦笑道:“陛下如何能容得下雄才大略的太子?今日太子以平庸之资,才能走到今日。且阿爹一直打压今日太子,朝中颇有非议哩。”
李林甫道:“帝王之心,外人不敢揣测。陛下年纪大了,又不想背负骂名,只好由我来做这些事。当下朝局维艰,天下之人,人人骂我专权,骂我跋扈。可我若不专权,若不跋扈,朝内谁压得住杨国忠,朝外谁治得了安禄山?世人多说你阿爹是斗鸡,这倒不假。这斗鸡场上,还有杂胡、太子、唾壶,操控斗鸡的人,就是陛下。”
李岫越想越惧,忍不住跪下提醒道:“阿爹居相位日久,枳、棘满前,树敌无数,一旦祸至,则如何是好?”李林甫轻轻抚须道:“势已成,若奈何?再说,有我在一日,这祸断不会至,十三郎你不必忧虑。”听老父如此言语,李岫只好站起侍立在旁。
过了片刻,李岫忍不住问道:“安禄山这杂胡,此番入京何为?”李林甫笑道:“还不是为了相位。他现在是实阶从一品,我也是从一品。我是晋国公,他是东平郡王[5],他犹在我之上。我有铁券,他也有。官做到这个份上,除了相位,他还能有什么追求?”
李岫道:“正月十三日时,陛下令阿爹遥领朔方节度使,可是要阿爹压制安禄山?”
李林甫笑道:“正是如此。陛下既宠信着安禄山、杨国忠,又要我与他们斗上一斗,再压压太子,如此陛下才能安心。不过,朔方副使阿布思也是个有意思的人物,他却是安禄山的眼中钉。”
此时家奴苍璧在门前轻声通报,有人来访。父子二人出了偃月堂,至中堂,却见来人身着绯紫服,头上扎了个官样圆头巾子,腰间玉带上悬挂着鱼袋,正在等待。来人是户部侍郎李,见右相父子出来,赶紧行了个叉手礼。(www.xing528.com)
李林甫一摆手,示意李到榻上坐下,才开口道:“不必多礼,李侍郎最近任朔方知留后事,日后在朔方,你也要辛苦一番。今日你来我府,可是为了朔方之事?你去那里,尽管放手做,朔方节度副使阿布思是个真性情的人,你容着他些便是。”
李笑道:“此番来不是为了朔方的事,实是陛下宣召,有事吩咐下来,让我来找右相办了。”李林甫也不言语,闭目静待下文。
李道:“右相可知王如泚此人?”李林甫沉吟片刻后道:“此人今年参加科考,听说他有一名好妻父。”此时家奴苍璧将茶煎好,送了上来,李品了一口,赞道:“好茶。”李林甫淡淡地道:“这是雅州蒙顶茶。” 李笑道:“在长安也曾品过蒙顶茶,滋味却是远远不及。”
李林甫喝了一口,缓缓道:“谷雨以后,蒙顶茶岁产不过百斤,可这长安所售,何止万斤。”李笑道:“早有耳闻,蒙顶周边之人以新安茶冒充蒙顶茶,岁产万斤,获利颇厚。今日喝过真蒙顶,才识其滋味啊。”
李林甫淡淡道:“茶酒之类,不过是口舌之娱而已,今日释教中人,以禅析茶,颇有些玄妙之感。饮茶释尘蒙,只是虚幻罢了。”李赶紧道:“右相所言极是,茶就是茶,只是用来喝的,哪有那么多玄妙道理?”
李林甫又道:“若说茶中有道,则大道至简;可今日饮茶,却是极繁。装茶饼用金银镂空笼子,茶碾子得鎏金鸿雁纹银,存茶末用鎏金银龟盒,烧火夹炭也得茶罐银火夹。我这里则比较简单,只是普通器具煎茶而已,如这茶碗不过是婺州窑烧出的青瓷。碗嘛,越州上,鼎州次,婺州再次,我是不讲究的。”
李林甫又品了口茶,闭眼道:“你此番来是为了王如泚,他的文章能及第否?”
李饮罢茶,才正色道:“王如泚妻父素来得到陛下欢心,此番求了陛下,乞一及第。陛下已经许了,依我看,文章如何并不重要。陛下许了,怎么都得给他个功名吧?”
李林甫突然睁开眼,精光爆射,语中略带寒意道:“明经、进士乃是国家取才之途,若圣恩优厚,大可直接给他封官。如不以文章优劣取人才,国家以后如何选人才?王如泚及第与否,当由他的文章而定。你如此回复陛下即可。”李闻言大惊,侍立一旁的李岫也是心惊不已。
李林甫沉声道:“国家治道,当有法度。天下定贼赃,据当地绢价而定罪。山南绢贱,河南绢贵,在山南贼赃值绢三百文即入死刑,在河南则要七百文以上方入死刑,如此轻重不一,刑典何寄?如天下统一,绢每匹以五百五十文计,则可公平。论罪当一律,为国家取人才更当如斯。”
李犹豫再三,才道:“王如泚不给功名也就罢了,可杨国舅之子也在此科,当如何?”李林甫叹气道:“恩不可擅施,国舅之子亦当如是。” 李偷偷瞟了李林甫一眼,见他面无表情,知道此事无可挽回,又饮了一杯茶,告辞而去。
待李离去之后,李岫低声道:“阿爹,这次你何必违背陛下心意呢?给王如泚一个功名就是。这杨国忠越发张狂,左相陈希烈也投到他那边,何必交恶于他呢?”李林甫笑道:“王如泚这事无妨的,陛下不好开口回绝,才交给我来处理,自然是由我替陛下回绝。至于杨国忠,我什么时候畏惧过唾壶?你倒是猜一猜,杨国忠与安禄山,谁最怕你阿爹?”
李岫道:“我觉得是杨国忠。”李林甫摇头笑道:“却不是他。杨国忠表面上对我敬畏,可内心对我却是痛恨。安禄山则表里都畏我。”李岫道:“杂胡这人,心狠手辣,在边塞上杀人无数,在长安又颇得陛下信任,怎的如此畏惧阿爹?”
李林甫笑道:“这却有个故事了。以前长安市井间一直传,说我是有仙缘的,本可修仙。可为了二十年的富贵,我放弃了仙家机缘。虽然如此,可我有仙缘,能看透人心,宰相天机,鬼神莫测。那杂胡最爱听市井闲谈,这等故事听得多了,以为我真有仙家奇术,能读懂人心。他一肚子坏水,唯恐被我看透了,自然惧我。”
说罢父子二人相视大笑,此时家奴苍璧跑过来报:“东平郡王遣人来邀,请相公至亲仁坊赴宴。”李林甫笑道:“杂胡这是不放心,又要来刺探我的心思,不知他这次安排了什么好酒好菜哩。”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