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宝十载[1](751)正月初一日,天喜时相合,人和事不违,帝王自然乐享歌舞,斗鸡走狗,与民同乐。却说长安城内,鸡坊热闹无比,大鸡昂然来,小鸡竦而待,金毫铁距,高冠昂尾,数千林立。鸡坊斗鸡小儿五百余人,平日在此驯鸡角斗,快活无比。
今日斗鸡小儿各自抱了自己的斗鸡,簇拥着一名体格矫健、锦绣襦裤、年约三十余岁的汉子,行走于鸡坊之中。
“昌哥,你看看我这只斗鸡。你看这毛色、光泽,啧啧,再看这爪子、翅膀。”
“你那只不行,昌哥看我这只,喙如鹰嘴,脖子长,胸雄健,羽毛稀薄了些,可迅猛有力。这斗鸡的好坏,不是单看毛色哩。”
“呸呸,你们这两只能叫斗鸡吗?那鸡冠都软塌塌的,与你等下面一般。昌哥快看我这只斗鸡,这鸡冠昂立,才是好鸡。”
被呼为昌哥者,乃是长安最有名的斗鸡儿贾昌。贾昌少年时就善于养鸡、驯鸡、斗鸡,由此得到深爱斗鸡的大唐皇帝李隆基宠爱,被任命为五百斗鸡小儿之长。开元十四年(726)三月,贾昌着斗鸡服,于华清池被皇帝召见。天下称之为“神鸡童”,富贵荣华集于一身,时人艳羡之,曰“生儿不用识文字,斗鸡走马胜读书。贾家小儿年十三,富贵荣华代不如”。
贾昌眉目清秀,身材矫健,虽三十余岁,却似二十出头。看着几只斗鸡儿手中抱着的斗鸡,不由得皱眉道:“你这只毛色虽好,胆色却不足。你那只羽毛单薄,虽扑腾敏捷,可却没耐力。那只鸡冠是极好的,可鸡冠好就能打吗?鸡脖颈坚吗?鸡喙锋利吗?”
有斗鸡小儿凑过来拍马屁道:“昌哥就是眼力好,不过,什么样的斗鸡才是最好的?”
贾昌呵呵一笑道:“上好斗鸡,毛疏而短、头竖而小、足直而大、目深而皮厚,行进时步伐沉稳,目光凝滞,每斗必尽全力。今日上场的斗鸡,多是如此。你等稍后可好好观摩一二,也好早日提升斗鸡之技,博出一场富贵来。”
今日宫中大合乐,要在广场上进行斗鸡赛,斗鸡小儿们无不跃跃欲试,期待自己的斗鸡一展身手,博取龙颜欢悦,赚出一场富贵来。是日,万乐俱举,六宫毕从。贾昌执大铃引导斗鸡小儿各自抱着斗鸡,列队立于广场之外,人人顾盼如神,斗志昂扬,群鸡只只振翼扬毛,砺吻磨距,抑怒待胜。
一声宣召之后,斗鸡小儿各自抱着气宇轩昂的斗鸡排成长队,随着贾昌步入广场。在奏乐声中,各自分立左右,贾昌居中。贾昌猛一挥大铃,两名斗鸡儿入场蹲下,各自注视对方,双手牢牢抱住斗鸡。此时看台上的王宫贵族、达官显贵无不屏住呼吸,等待着厮杀的开始。
此时的斗鸡,互相睥视,鸡眼睁大,脖子昂起,项毛高竖,预备厮杀。贾昌高呼一声:“千秋万岁。”抱鸡儿们迅速将手中的斗鸡往前送出,斗鸡一瞬间飞起,鸡翅飞扬,鸡喙向着对方啄去。双方在空中对啄之后,各自落地,羽毛张开,头向下,颈拉长,潜行蹑足,试探对方。
徘徊片刻之后,两只斗鸡迅速张翅,一跃而起,互相啄打。只见斗鸡上下翻腾,狂野搏杀,毛落冠破,血飞满地。厮杀了几十回合,胜出的斗鸡振翅长鸣,斗败的则落荒而逃。场上场下,一时间人声鼎沸,欢腾声雷动,响彻寰宇。
几轮斗鸡搏杀之后,看台上有一名黄衣宦官唤作鱼朝恩者,气喘吁吁奔了过来,对贾昌道:“昌哥儿,台上有人要送只斗鸡来搏杀哩。”贾昌皱眉道:“这两京之内,还有谁有这等胆色,敢来挑战我鸡坊?不知我鸡坊斗鸡天下第一吗?”
鱼朝恩呵呵一笑道:“昌哥,亏你也是长安长大的人儿,得了陛下这么多年的恩宠,怎么也犯浑了呢?今日这位,可是大有来历,现在你就别多问了,赶紧挑只最好的斗鸡,打上一场就是。”
贾昌笑道:“陛下和贵妃,这次下注了吗?他们希望谁赢?我可不敢犯浑。”鱼朝恩嗔道:“哟,昌哥着实精明,我错怪你了。陛下这次押了你。至于贵妃嘛,可是下注了那一位。陛下这次可是下了重注,拿出了玉精碗,贵妃下注的可是扬州水心镜,都是宫内宝物。”
贾昌无奈道:“哎呀,这可为难了,哪边都不能输啊。将军下注了谁?”这将军,乃是指宦官高力士。
鱼朝恩笑道:“将军可是押了你。依我看啊,你可别输了,我在你这里也押了两匹绢哩。”贾昌不再犹豫,当即招呼了名亲信斗鸡儿过来,让他去挑出一只最好的斗鸡,下场迎接挑战。(www.xing528.com)
斗鸡儿抱着鸡坊的斗鸡下场等待,片刻之后,一名隆鼻碧眼的胡儿抱了只斗鸡过来。贾昌定睛一看,不由得打量再三,这只斗鸡红冠黄嘴,羽黑腿白,身高壮美,神骏非凡。
鱼朝恩看了一眼鸡坊这边的鸡,略有失望道:“你这鸡,有些瘦弱啊。”贾昌看了一眼己方的斗鸡,果然是有些瘦弱,不过筋骨丰满,毛色润泽,笑道:“待战了再说。”黄衣宦官鱼朝恩道:“我倒要看看,长安斗鸡打得过西域雄鸡不?”贾昌将手按在下颌道:“西域雄鸡,果然神骏高大。我这边的那只斗鸡虽略瘦了些,却是久经鸡场,经验老到。敌我胜算之数,四六之间。若我胜了,太白楼上一醉如何?”鱼朝恩笑道:“自然可以,你做东就是。”
两鸡从容入场,一鸡高大魁梧,大步流星;一鸡瘦小矫健,鸡步灵动,双方各据一方,严阵以待,并未急于厮杀。片刻之后,西域雄鸡开始发动攻击,从正面扑上,带起阵阵劲风,如狂野武将快马冲阵。鸡坊斗鸡则左右闪避,不敢交锋。西域雄鸡步步紧逼,不断飞啄,只因鸡坊斗鸡身法轻快,快速腾挪,故未曾击中。厮杀了几十个回合,西域雄鸡渐显疲态,猛性略失,攻势稍减。鸡坊斗鸡突然奋羽直扑,猛力跃起,鸡爪纷飞,连续几个回合之后,西域雄鸡羽毛脱落,鸡血飞溅,一路败退。
看到鸡坊斗鸡获胜,人群顿时欢声雷动,赢了赌注的无不喜形于色,输了的则垂头丧气。此番斗鸡,只分胜负,不决生死,故而斗鸡都未在爪子上装利刃,败退后尚能有条活路。西域雄鸡不敌,贾昌将手中大铃一挥,一声脆响,斗鸡儿上去将获胜的斗鸡抱着喂了些清水,再得意扬扬,抱鸡面向全场。
西域雄鸡被碧眼胡儿一把抓起,抱入怀中,此人却未退下,而是立在场中。鱼朝恩呵呵笑道:“这番太白楼的一场酒是喝定了。咦,胡儿还没退下,那杂胡约是不服气吗?且看他还有斗鸡没有?”
听到“杂胡”二字,贾昌耳朵一竖,问道:“是最近来朝觐的那位?” 鱼朝恩笑道:“怎的,你惧他?”贾昌笑道:“我惧他做甚?要说惧,该是他惧我才是。”鱼朝恩打量了下贾昌,忍不住嘲讽道:“那杂胡现在可是走了贵妃的路子,认亲做了老儿子,在外领着大兵,怎会惧了你这斗鸡小儿?”
贾昌笑道:“你在宫里所知颇多,可知杂胡在朝中最惧谁?”鱼朝恩沉思再三后才道:“李右相。”这李右相,乃是当朝宰相李林甫。贾昌嘿嘿笑道:“你却是有点见识,难怪陛下越发喜欢你了。”鱼朝恩不解道:“杂胡畏惧李右相,却与你何干?”贾昌哈哈笑道:“李右相的诨号,想来你也知晓?”
鱼朝恩沉吟片刻,抚掌笑道:“李右相外号‘索斗鸡’。斗鸡,斗鸡,你是斗鸡小儿,杂胡自然是要惧你了。”[2]
二人正在商议晚间去太白楼点什么菜时,突然有戎装侍卫跑了过来,手执令箭,大声高呼:“使君传令!立刻处死!”二人都被这个传令吓了一跳,不知哪个倒霉鬼要被处死。
二人正张望时,却见碧眼胡人将西域雄鸡高高举起,面向看台跪下。二人正疑惑时,胡人双手猛一发力,将雄鸡头一扭,曾经矫健无比、纵横斗鸡场上的西域雄鸡顿时一命呜呼。胡人力道大,一扭之下,竟将鸡头扭下,斗鸡场上顿时鸡血四溅。
二人看得目瞪口呆,又有人过来传令:“使君令,雄鸡赠贾昌,晚间可佐酒。另赠高昌葡萄酒二坛,已送往贾府。”
突然的变故,让贾昌很是愕然,片刻后回过神来,对鱼朝恩苦笑道:“这个杂胡将军真是胆大,在陛下面前行事也如此放浪。”
鱼朝恩也苦笑道:“胡人行事果然不一般,若奈何,若奈何。不过高昌葡萄酒可是我所好,当分我一坛。”
贾昌凑近了,低声道:“杂胡这般胆大妄为,怎的却惧怕李右相?”
鱼朝恩眨了眨眼,捂住嘴笑道:“一物降一物吧。你鸡坊斗鸡,降他西域雄鸡;斗鸡李右相,正好降他西域杂胡。”
贾昌道:“嘿,且看右相降杂胡。”二人说了良久,旁边有斗鸡小儿听了一头雾水,问道:“昌哥,这杂胡是谁?”鱼朝恩上前,伸指往他额上大力弹了一下,斥道:“杂胡是你能说的?这可是东平郡王安禄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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