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笔者的尝试就是从四重证据法的角度,通过田野考古寻找更多的第三重和第四重证据,然后把这些证据串联起来。于是,2011年10月到11月,笔者多次赴汶川龙溪乡进行田野考察,考察三星堆、金沙玉源,采集到了以下一些证据,对三星堆、金沙玉源问题进行了初步推论。
第一,考古学物质证据方面,笔者做了三方面工作。
图12-2 上:何某家的玉料 下:龙溪玉加工而成的玉石戒面
(杨骊摄于汶川马灯村)
其一,笔者在龙溪乡羌人谷民俗文化博物馆看到了龙溪玉和金刚砂矿物标本以及近代所产的龙溪菜玉斧头。该博物馆是全国第一个乡级博物馆,是2008年汶川地震后由广东湛江市援建的,耗资120多万元。在博物馆中,陈列着金刚砂和玉石的标本(图12—1),玉石就产自龙溪村,金刚砂就产自龙溪村口的河中。如果金刚砂真如传说中那样可以琢玉的话,那么可以说龙溪地区至少具备了加工玉器的条件。此外,笔者还看见博物馆里展出了一个近代的菜玉斧头(图12—1),玉料也出于龙溪村,这就说明龙溪玉的开采可以上溯到近代。可是关于龙溪玉的开采最远能上溯到何时,这仍是一个谜。
其二,笔者在龙溪乡找到了三位采玉人。其中一位采玉人贺某,其采玉的地方在距离龙溪乡10公里左右的茶园沟。该玉矿大约从2003年左右开始开采,2005年停止开采。另两位采玉人余某、何某采玉的地方就是《汶川县志》中所言的马灯村(图12—2)。我们从该村村长那里得知,马灯村的玉石从20世纪70年代末开始开采,主要送到灌县进行加工出售,曾一度被叫作“灌县玉”。余某所采的玉矿至今尚有村民在零星开采。笔者从两位采玉人处获得了龙溪玉料样本,包括黄玉、白玉、碧玉、青玉、菜玉、墨玉等(图12—3)。笔者观察这些玉料,主要有透闪石和阳起石,玉质较和田玉差,用土法检测其硬度,可以刻划玻璃,摩氏硬度应在5.5以上。采玉人告诉笔者,因为当地矿物中含石棉成分,所以龙溪玉普遍比和田玉玉质疏松,不够细腻(图12—4)。后来就此请教玉器收藏家韩军克和矿物学家张如柏,他们告诉笔者金沙玉器最大的特点是色彩斑斓,其原因是玉质疏松、受沁严重,这倒是跟龙溪玉的玉质特点比较吻合。
图12-3 余某家的玉料样本
(杨骊摄)
图12-4 左:龙溪玉碧玉料 右:龙溪玉微距摄影
(杨骊摄)
笔者把马灯村的玉料与汶川博物馆馆藏的增坡村窖藏玉器与金沙、三星堆玉器进行比较,从肉眼以及在微距600倍的显微镜下观察,其色泽、肌理确实比较相似(图12—5)。
图12-5 上:三星堆博物馆玉璋局部 中:金沙博物馆玉戚局部 下:汶川博物馆曾坡村玉锛
(杨骊摄)
图12-6 左:20世纪70年代开采的马灯村玉矿洞口 右:玉矿脉
(村民余世学摄)
其三,向村民余世学询问了现存的马灯村玉矿的情况后我们得知,玉矿位于马灯村对面的山壁上,山下就是龙溪河。玉矿的情况与张如柏10年前踏勘的情况大致相同,玉矿洞位于海拔2 400米以上,水平深度约30米,玉矿脉的宽度约10—50厘米,玉石颜色主要为黄绿色和深绿色,有比较优质的玉石呈半透明状,玉质较差的则不透明(图12—6)。玉矿洞没有发现火烧的痕迹,可以从侧面说明这是一个现代玉矿洞。笔者查阅过古人采玉的方法:比照和田玉的采法,采玉一般分为采籽玉和采山玉。对于河中的籽玉一般采用拣玉、捞玉、挖玉的采法,而对于山玉,古法则采用矿脉断面攻玉,就是古人发现玉矿脉后,先用火烧山,再往上泼水,高温的矿石遇冷水而开裂,利用矿物之间不同的膨胀率,这样凭借简单工具就可采掘玉石料。而现代采玉则主要是机械钻探采玉和爆破采玉,跟古法采玉是完全不同的。
第二,关于人类学的跨文化阐释证据,因为之前的论证很少从民族文化的角度去比较龙溪与三星堆(金沙)的文化联系,笔者就着重从这方面去找寻证据。这一跨文化阐释的论证模式是,要证明龙溪跟三星堆文化的联系,从人类学的文化通则类比来说,有两条进路:一是论证两种文化有类似的玉石崇拜;二是论证两种文化有类似的图腾崇拜。以下是笔者从这两方面寻找的证据。
其一,龙溪和三星堆(金沙)有类似的玉(石)崇拜。龙溪现在是羌族聚居地,有学者认为古老的氐羌民族是中华民族最早的祖先,其中一支沿藏彝走廊南下到了汶川地区,后继续南下到了成都平原,创造了三星堆(金沙)文化。三星堆(金沙)是中国最古老的玉文化中心,那么,能否在羌族民俗中发现他们崇拜玉的痕迹呢?(www.xing528.com)
图12-7 左:四川博物院馆藏羌族释比猴皮帽 右:金沙遗址博物馆的绿松石和玛瑙雕刻的海贝
(杨骊摄)
笔者考察了现存的羌族风俗中对玉石的崇拜,访谈了两位羌族释比,还有阿尔村104岁的老奶奶、85岁的老大爷、70多岁的老大爷。在跟老释比交谈中,笔者得到了一些信息。
羌族释比说,释比的猴皮帽上面有一块白色的玉牌,玉牌周围装饰有一圈海贝(图12—7)。有意思的是,金沙遗址博物馆里也有绿松石和玛瑙所雕刻的海贝。不过,笔者却看到葛维汉的《羌族的习俗与宗教》一书中说是白色的虎骨。笔者向其他一些羌族同胞查证,他们说有玉也有兽骨。后来又查到《羌族的习俗与宗教》一书中记载了巫师驱邪的咒语:“巫师弟子,手头拿搂千根白玉棍,一不打天,二不打地,端端打你邪魔妖鬼。”[10]在驱邪仪式中,白玉棍充当了降妖伏魔的神圣器物。因为找不到现成的法器作比照,笔者回来之后把龙溪乡博物馆的猴皮帽照片和四川博物院里的照片加以对照,上面确实有白色的东西,但是由于无法触摸,所以难以确证。释比还说,从前释比的法刀,刀把子上面装饰了一块玉,释比的牛皮袋上面也有少许碎玉的装饰。这个说法比较有参考价值,因为法器这样的神圣器物,对于材质的选择肯定是有讲究的。
笔者还了解到在羌语中有玉的称呼。老释比告诉笔者,玉在羌语中叫“bin qian”。他说,在羌语当中还有个地名叫“bin qin nie ri”,翻译出来就是“有玉的地方”。据他阿爸讲,在民国时期,松潘地震那一年,民国二十二年(1933年),寨子上面发生了地裂,他们几户人家看到地裂之后下面露出白莹莹的玉。但是因为害怕外边人来开采,把他们家园破坏了,所以他们没有声张,但是村里面的几户人家都知道这件事。玉在羌语当中还有碧玉和白玉之分,碧玉叫“hui ji bin qian”,白玉叫“pei ji bin qian ”。不过,笔者询问另外的几位羌族老人关于玉的称呼,他们则说玉叫作“o pei ”。“o pei”是羌语中的“白石”,应是白石崇拜的表现。
图12-8 羌族纳察上供奉的白石
(杨骊摄)
这倒给了笔者启示,因为古人往往玉石不分,以“石之美者”为玉,所以羌人的白石崇拜习俗应该很有参考意义。羌族每家屋顶纳察上供奉五块白石(图12—8,为乳白色的石英石),其很多仪式都会祭祀白石神。查阅资料后,笔者发现羌人的白石崇拜主要有两个版本。一个版本是关于羌戈大战,汶川博物馆里就有一个羌戈大战的雕塑。传说古代羌人和戈基(据说是蚕丛后裔)人比武,双方用雪球打仗,神人托梦暗示羌人:以白石为武器即可战胜。结果羌族人用白石代替雪球,战胜了戈基人。为报答这个神人,羌人以白石为代表而世代祭献。这个版本应是晚出的,主要讲述的是羌人迁徙到四川境内的故事。另一个版本则应该是更早的,讲述的是白石与火的关系。这个版本有两个故事:其一讲述的是半人半猴的冉比娃用白石盗火的故事。冉比娃把火种藏在白石中,顺利从天上盗来火种,从此羌人有了火种,吃上了熟食。其二讲述的是天神派两个“白石神”到凡间给羌人造火,但是他们想了很多办法都无法成功,情急之下,两人相撞到一起,结果火种就诞生了。为了造福人间,他们用力相撞,就化为无数白石落在凡间了。在这个故事里,白石和火种联系在一起,有点像羌族人的创世神话了。[11]这个故事与汉族神话里女娲炼石补天的创世故事有异曲同工之妙。
此外,笔者查阅了羌族民俗中与石头相关的材料。在和志武、钱安靖等主编的《中国各民族原始宗教资料集成》(怒族—羌族卷)中,有一首羌族释比作法时的唱经:“解除污秽须用石,白石用来扫神坛,黑石打扫山和路,黄石用来除黑使。燃起木香羊角桠,村寨邪魔往外赶。”[12]在这里不仅仅是对白石的崇拜,还可以看出在羌族人的观念里,各种有颜色的石头都对驱邪镇妖有神圣效用,跟古人对石之美者—“玉”的神圣膜拜有相通之处。笔者在中国玉兵文化与玉石之路研讨会上讲述这一释比经文时,中国社科院考古研究所的王仁湘研究员提醒笔者,释比经中讲到黑色和黄色的石头,可能跟我们上古神话传说中的“天地玄黄”有关。笔者还查到羌人用石头随葬的习俗:四川茂县别立寨的石棺葬中用白石随葬,一般将白石撒在石棺内人骨上部,大白石放在人骨头部,小白石放在人头骨的两侧。夏鼐先生在甘肃临洮寺洼遗址的发掘中,发现用大砾石随葬,说明远古居住在洮河流域的羌人即有用石头随葬的习俗。[13]葛维汉的《羌族的习俗与宗教》记录了和平寨巫师在还原仪式上诵经译文:“天神、地神,我们从各处呼唤你们,远方的你们一起来吧!我已经呼唤来自遥远地方的众神,我呼唤他们,敬上石板、蜡烛和麦饼……”[14]在这个仪式中,巫师把石板跟麦饼、蜡烛一起敬献给各方神灵,可以看出,这个石板在羌人的观念里是具有神圣性的。
图12-9 左:金沙遗址的乌木树根 右:羌人谷民俗文化博物馆的羌绣金星树
(杨骊摄)
其二,龙溪与三星堆(金沙)有类似的图腾崇拜。关于这一点,笔者发现了龙溪和三星堆(金沙)相似的社树崇拜和太阳神鸟崇拜。羌人居住的羌碉,分为三层,最上层是最神圣的祭祀地方,叫纳察,供有白石,纳察后面插有柏树,那是羌人的“通天树”。在羌族传说中,有一棵金星树上面住着神鸟,可以沟通天地人神。在博物馆展出的一幅羌绣“金星树”里(图12—9右),也可以看到这个故事。羌人对于树神的崇拜一直延续到现在,胡鉴民1941年发表在《边疆研究论丛》的《羌族的信仰和习为》一文中记载了羌人的一首古歌:“第一顶大的是天与地,天地之后神树林为大。”笔者从羌族传说《融波和龙宝》的故事中发现,弟弟龙宝就拥有一棵摇钱树。[15]在汶川博物馆里,我们还看到了汉代的青铜立鸟猴子爬摇钱树树干(汶川姜维城遗址出土),与三星堆的青铜树也非常相似。在金沙遗址祭祀区旁边,笔者看到一棵巨大的乌木树根(图12—9左),纵横约10余米,笔者认为那很可能是金沙古人祭祀的社树。
此外,羌族释比做法时用的旗帜有太阳神鸟旗,这让笔者想起三星堆青铜神树上的神鸟和金沙的太阳神鸟(图12—10)。在羌人谷民俗文化博物馆展厅的一块展板上还说羌族释比的刮巴尔箭和神鸟、青稞筒跟三星堆的金带图案有类似的地方(图12—11)。老释比告诉笔者,在巫师做法的旗帜上面,有太阳神鸟。一般在做大型法事的时候,特别是过年时,都要做太阳神鸟的旗帜。羌人也有对太阳的崇拜,他们过年时要做像太阳一样放射状的馍馍,上面有花纹,称为太阳馍馍。
图12-10 上:三星堆博物馆青铜神树 下:汶川博物馆汉代摇钱树残件
(杨骊摄)
图12-11 左:羌人谷民俗文化博物馆刮巴尔箭和兽皮神鸟礼旗 右:金沙遗址博物馆太阳神鸟和鸟箭图案金冠带
(杨骊摄)
应该说,整个三星堆、金沙玉源的考证到这里并未结束,但是由于古玉矿这一核心证据至今未找到,笔者只能根据现有的证据进行推测,通过文献证据、考古学证据与人类学证据综合论证,可以得出两个结论:一是龙溪玉与三星堆(金沙)玉器玉质相近;二是龙溪地区文化与三星堆(金沙)文化有相似处,两个文化之间应有关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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