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古发现与文献记载表明,天文观测在中国具有悠久的历史。《史记·天官书》云:“自初生民以来,世主曷尝不历日月星辰?”[7]历代王朝统治者之所以重视观测天象,其缘由在于“天人感应”的宇宙观在王朝意识形态中占有一席之地,特别是作为王朝意识形态的“天命观”具有星占学源头。汉代,在董仲舒的倡议下,儒家逐渐定于一尊。儒家意识形态相信“美事召美类,恶事召恶类”,一旦出现“慧孛飞流,日月薄食”之类的天象,皇帝或移过于臣下,或作出罪己之举,大臣们也会伺机上疏,陈述对天象的看法。而对那些试图“取而代之”者来说,对统治者不利的天象成为他们起事的有利借口。
儒学在东汉十分兴盛,东汉设立的五经博士共十四家,太学在鼎盛时学生人数超过三万,这与执政者的提倡分不开。汉光武帝刘秀本为儒生,虑事深远,在天下尚未完全平定时就已讲求儒学。《后汉书·光武帝纪》记载:“(建武)五年……齐地平,初起太学。车驾还宫,幸太学,赐博士弟子,各有差。”[8]在晚年(中元元年,56年),光武帝又兴建明堂、灵台、辟雍及北郊兆域,宣布图谶于天下。追随光武帝的“云台二十八将”,也大都是儒生出身。在光武帝的好尚之下,东汉初期就已兴起崇尚儒学之风。明帝时行三雍之礼,飨射礼毕,明帝亲自讲经,诸儒执经问难于前,《后汉书·儒林传》夸张地说:“冠带缙绅之人,圜桥门而观听者盖亿万计。”[9]章帝时大会诸儒于白虎观,论《五经》异同,章帝亲临称制,班固奉命撰成《白虎通义》。
当时的儒说掺杂着不少星占话语,《齐诗传》《韩诗外传》《春秋公羊传》及诸家《礼》学、《尚书》学、《易》学中均可见星占话语。以日食为例,日食在两汉之时还不能精确预报,属于异常现象。《白虎通义·灾变》云:“日食必救之何?阴侵阳也。”[10]此说与董仲舒之说一致。《春秋繁露·精华》云:“大水者,阴灭阳也。阴灭阳者,卑胜尊也,日食亦然,皆下犯上、以贱伤贵者,逆节也。”[11]《洪范五行传》以为“皇之不极”则有“日月乱行,星辰逆行”。《汉书·五行志》“皇之不极”条按年代顺序列举了春秋与西汉时期的日食记录,并附之以董仲舒、刘向、刘歆、谷永、京房等诸家解说。其中,京房的日食理论较为系统,其日食占二十条,共二十四种形状,如“内臣外乡兹谓背,厥食食且雨,地中鸣。冢宰专政兹谓因,厥食先大风,食时日居云中,四方亡云”。[12]
西汉末期,谶纬之说日盛。光武帝封禅以后,颁布图谶于天下,自此谶纬成为内学,在儒生当中刮起了争学谶纬之风。不过谶纬的流行,除了皇帝的提倡外,还有更广阔的文化背景,应当注意到,谶纬相当多的内容由数术知识构成。所谓“数术”,包括天文、历谱、五行、蓍龟、杂占、形法,“数术”与“方技”合称为“方术”。谶纬的兴起是儒家思想与方术知识交融的结果,二者共享着天人感应的宇宙观,儒家意识形态寻求方术知识的支持,而方术知识则通过响应主流意识形态的“召唤”进入了话语圈。当时官方颁布的谶纬共有八十一篇,即《河图》《洛书》四十五篇与“七纬”三十六篇。仅就“七纬”而言,其所含的星占观念就特别丰富。
以《尚书》纬为例,《尚书》纬包括《尚书璇玑钤》《尚书考灵曜》《尚书刑德放》等纬书。从题名来看,《尚书璇玑钤》存在着星占背景—“璇玑”既可指观测天文之器,又可指涉北斗七星中的天璇、天玑。《尚书璇玑钤》曰:“北斗第一星变色,数赤不明,七日内日蚀。”[13]《尚书考灵曜》题名亦与星占相关,“考灵曜”意为考察日月星辰之运行,其中心思想是观象授时、按时施政,因此《尚书考灵曜》对周天度数、日月行度、二至影长、历元之始皆有记载。《尚书考灵曜》还把一年分成春、夏、季夏、秋、冬,并与五星相配,如果政事亏缺,对应的五星就会出现反常天象。
再以《诗》纬为例,《诗》纬包括《诗推度灾》《诗泛历枢》《诗含神雾》等。《诗推度灾》以分野观念解释《诗经》方国名称,又以“天人感应”观念解释日蚀、二日相争、月蚀、荧惑黑圆、流星等反常天象。如“日蚀,君伤”“月蚀,大臣刑”等。《诗泛历枢》具体解释“四始五际”,还罗列了不少星占知识,如“房为天马,主车驾”之类。《诗含神雾》记载庖牺、黄帝、颛顼、尧、舜、契等圣王的感生神话,也收录了不少星占知识,如“日之蚀,帝消”之类。
汉明帝在诏书中说:“日食之变,其灾尤大,《春秋》图谶所为至谴。”[14]可见《春秋》及其纬书是东汉日食理论的一个重要来源。《春秋》纬记载了不少日蚀占断方法。一是根据日蚀的干支日作出预测。《春秋潜潭巴》曰:“甲子日蚀,有兵,为狄强起。乙丑日蚀,大旱,大夫执纲。……壬戌日蚀,群山崩。癸亥日蚀,大人崩。”[15]二是根据日蚀的时辰作出占断。《春秋感精符》曰:“日蚀寅卯辰木域,招谋者司徒也。日蚀己午未火域,招谋者太子也。日蚀申酉戌金域,招谋者司马也。日蚀亥子丑水域,招谋者司空也。”[16]三是根据日蚀方位作出占断。《春秋感精符》曰:“日蚀亢中,其邦君有忧。日在心而蚀,兵丧并起。……日蚀张,王者失礼,宗庙不亲,急退太常,以廷尉代之。不者不安,期在十二月与五月。”[17]四是根据日蚀时太阳的颜色与形相作出占断。《春秋感精符》曰:“君臣争则日裂,主偏任则日裂为五。”[18]除此之外,《春秋》纬还大量记载彗星占、五星占、月占及二十八宿星官等星占知识。(www.xing528.com)
赵翼《廿二史劄记》指出,汉重日食。汉文帝二年(178年)十一月发生日食,文帝下诏,诏书称:“日有食之,谪见于天,灾孰大焉!”[19]《后汉书》载有灾异诏书57道,与日食有关的诏书一共有21道,而按照司马彪《续汉书·五行志》的统计,东汉共发生日蚀72次。在诏书中,皇帝或者是表示自己“不德”“德薄”“无德”;或者要求臣僚“上封事”“极言无讳”;或者是表达自己的内疚、忧惧之意,如光武“永念厥咎,内疚于心”“谪见日月,战栗恐惧”,明帝“永览前戒,竦然兢惧”“咎在朕躬,忧惧遑遑”,章帝“忧心惨切”,桓帝“祗惧潜思,匪遑启处”[20],所谓“汉诏多惧词”也。还有些皇帝采取“避正殿,寝兵,不听事五日”的举措,表明自己的反省之意。如建武七年(31年)三月癸亥晦日食、永平十八年(75年)甲辰晦日食、兴平元年(194年)六月日食,光武帝、章帝、献帝都采取“避正殿,寝兵,不听事五日”的举措,正所谓“太上修德”。在日食理论中,刑罚不中则民怨郁结,怨气干天则日月不光,因此有时候朝廷会采取理冤狱、大赦天下、减刑、赎罪、薄征赋之举。如明帝永平十三年(70年)日食制令“刺史、太守详刑理冤”。又如延熹九年(166年)正月辛卯朔日食,桓帝下诏云:“灾异日食,谴告累至”,并下令大司农免除今年调度征求及去年所调未完成者。[21]
按照日食理论,日食的原因为“阴侵阳”,而“阴”具有阐释的不确定性,可以是诸侯王、女主、外戚、后妃、宦官、小人得幸。东汉历史中,批评矛头指向外戚的奏疏以丁鸿的封事为典型。和帝时,窦太后临政,窦宪兄弟各擅威权,永宁四年(121年)发生日食,丁鸿借此上封事。所谓“封事”,《文心雕龙·奏启》云:“自汉置八仪,密奏阴阳,皂囊封板,故曰‘封事’。”[22]丁鸿疏奏中说:
臣闻日者阳精,守实不亏,君之象也;月者阴精,盈毁有常,臣之表也。故日食者,臣乘君,阴陵阳;月满不亏,下骄盈也。……宜因大变,改政匡失,以塞天意。[23]
丁鸿在疏奏中认为日食是“臣乘君,阴陵阳”的征象,接着引据《诗经》与《春秋》来说明“变不空生,各以类应”的道理。在历数权臣倾国的史实后,他指出,最近月满不亏,表明“臣骄溢背君,专功独行”,这次日食是上天再次告诫皇帝,因此应该有所行动。封事上达十余天之后,和帝就让丁鸿掌管兵权,担任太尉与卫尉,收了窦宪的大将军官印。窦宪兄弟就国,其后自杀。因日食而导致外戚垮台的史实还有一例,元初六年(119年)二月地震,其年十二月戊午朔日蚀,是时邓太后临朝听政,太后兄弟邓遵多兴师重赋出塞妄攻之事,司空李郃上书指出,一年之中出现两次灾异,“祸在萧墙之内,臣恐宫中必有阴谋其阳,下图其上,造为逆也”。[24]李郃的书奏十分大胆,他认为祸在萧墙之内,矛头已经直指太后。他接着建议贬退太后兄弟群从内外之宠,举荐贤才。邓太后崩后,安帝收考宦官赵任等,查问出所谓的“废立之谋”,再加上乳母王圣等人的诬告,于是邓氏宗族皆免官,邓骘与邓遵自杀。
当然,大臣因日食进言并不一定都会被采纳,桓灵二帝时大臣关于日食的书奏多被置之不理。譬如,灵帝光和元年(178年)共出现两次日食,十月份丙子晦的日食从巳时持续到午时。日蚀过后,云雾迷蒙,卢植上书。他认为日食缘于阳失阴侵,并陈八事以消灾:用良、原禁、御疠、备寇、修礼、遵尧、御下、散利,即任用贤良、开放党禁、收葬宋皇后家属等。卢植的奏章没有被采纳。书奏被置之不理已经算是幸运,更悲惨的是,因日食上奏而遭杀身之祸。如延熹元年(158年),太史令陈授以为灾异日食之变,咎在梁冀,结果梁冀“讽洛阳令收考授”,陈授因此死于狱中。尽管不乏因日食而进言失败的案例,但我们仍可以从这些案例中窥见东汉士大夫所信仰的“天人感应”神话政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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