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内经》限于一部医书的范围内理解,失却的是整个华夏文明大传统的宏大背景,从文化角度讨论《内经》,则需把它放在先秦构建的神话历史中考察。那些不知名的作者,也许继承着巫和方士的传统,面对距今已有 2 000余年的经典文献,用“朴素辩证唯物主义思想”来对号入座未免生硬,四重证据法可以帮助我们揭开并且理解神话时代的逻辑。
黄帝曰:阴阳者,天地之道也,万物之纲纪,变化之父母,生杀之本始,神明之府也,治病必求于本。故积阳为天,积阴为地。阴静阳躁,阳生阴长,阳杀阴藏。阳化气,阴成形,寒极生热,热极生寒。寒气生浊,热气生清。清气在下,则生飧泄。浊气在上,则生胀。此阴阳反作,病之逆从也。
故清阳为天,浊阴为地。地气上为云,天气下为雨。雨出地气,云出天气。故清阳出上窍,浊阴出下窍。清阳发腠理,浊阴走五脏。清阳实四支,浊阴归六腑。
水为阴,火为阳。阳为气,阴为味。味归形,形归气。气归精,精归化。精食气,形食味。化生精,气生形。味伤形,气伤精。精化为气,气伤于味。
故曰:天地者,万物之上下也;阴阳者,血气之男女也;左右者,阴阳之道路也;水火者,阴阳之征兆也;阴阳者,万物之能始也。故曰:阴在内,阳之守也;阳在外,阴之始也。[3]
此篇讲述了天地的形成、雨云的升降、水火的属性、男女的构造,阴阳主宰了天地万物的变化规律,自然也包括身体与疾病。
黄帝在“创世记”中是什么角色?《竹书纪年》载:“黄帝轩辕氏,元年帝即位,居有熊。”《史记·五帝本纪》:“黄帝者,少典之子,姓公孙,名轩辕。”“自黄帝至舜、禹,皆同姓而异其国号,以章明德。故黄帝为有熊,帝颛顼为高阳,帝喾为高辛,帝尧为陶唐,帝舜为有虞。”《史记集解》中说他:“有熊国君,少典之子也。”晋皇普谧《帝王世纪》载:“黄帝有熊氏,少典之子,姬姓也……受国于有熊,居轩辕之丘,故因以为名,又以为号。”
古史中,黄帝是有熊国的一位杰出的国君,其父少典,有专家考证河南新郑就是有熊国所在。值得注意的是,除了黄帝,还有一位著名的“有熊氏”,汉代郑玄注解《易纬·乾凿度》载:“有熊氏,庖牺氏,亦名苍牙也。”庖牺氏就是伏羲,伏羲还有一个名号为“黄熊”,至于“苍牙”,叶舒宪指出也许隐喻着天地萌芽之意。[4]伏羲作为开天辟地的神话人物,与黄帝同于三皇五帝之列。且不论他们之间是否具有继承的合理性,[5]但却共同指向一个事实:华夏先民对熊的崇拜,以及熊作为创生神兽的地位。(www.xing528.com)
黄帝不仅号“有熊氏”,其部落被称为有熊部落,文献中还记载他在战争中驾驭熊虎,如《列子》:“黄帝战于阪泉,帅熊䝙虎为前驱。”虽然钱穆先生觉得黄帝教的“熊罴虎豹”未必是真正的野兽,古人往往用猛兽的名字称呼家畜,[6]但是在古人看来,那些有威慑力的猛兽就是“熊罴虎豹”,熊列第一。
熊作为创世神话第一神兽的理由恐非孔武有力这么简单,而是它夏启冬闭的生命循环模式。《山海经·中山经》描述:“又东一百五十里,曰熊山。有穴焉,熊之穴,恒出入神人,夏启而冬闭。”[7]以神人来指出没于洞穴的熊,可见熊的神秘力量深入人心。除了黄帝有熊氏,鲧、禹、启三代神话也是“围绕着规则闭启的熊山熊穴母题而转换生成的”。[8]
延绵至先秦两汉,熊的死而复生、生生不息成为书写文明中更为隐蔽的母题。就医学一脉而言,夏启冬闭的神话思维至少哺育出阴阳、三阴三阳、气穴等基本概念。
《周书·说命上》载:“王宅忧,亮阴三祀。”《周易》载:“乾:象曰:‘潜龙勿用,阳在下也。’坤:象曰:‘履霜坚冰,阴始凝也。’彖曰:‘泰,小往大来,吉,亨,则是天地交而万物通也。上下交而其志同也。内阳而外阴,内健而外顺,内君子而外小人,君子道长,小人道消也。’彖曰:‘否之匪人,不利君子贞,大往小来,则是天地不交而万物不通也。上下不交而天下无邦也。内阴而外阳,内柔而外刚,内小人而外君子,小人道长,君子道消也。”以上“阴阳”,皆是抽象思维的表述方式,到了《内经》中,阴阳成为纲领性法则,贯穿始终,其内涵则不外乎“自然”与“论道”。《内经》不是第一个提出阴阳医理依据的文献,在《左传·昭公元年》中,秦国名医医和为晋侯诊病时已提出:“六气曰阴阳风雨晦明也,分为四时,序为五节,过则为灾。阴淫寒疾,阳淫热疾……”
相对而言,“三阴三阳”是比较难以理解的生化概念,其思想在《周易》中已有显现,却被医学独尊,不仅《内经》对其有专门论述,在张仲景的《伤寒论》中更是成为人身划分的基本原则。据统计,中医古籍里有29种序次不同的“三阴三阳”,归纳起来可以分为经脉生理特性及其层次类、经脉长短深浅和血气盛衰类、病理反应类、脉诊部位类、日周期类、旬周期类、年周期类、六年至十二年周期类、其他类。[9]
由于医籍中对“三阴三阳”的表述往往与时间明确相关,如《灵柩·阴阳系日月》云:“辰者三月,主左足之阳明;巳者四月,主右足之阳明。此两阳合于前,故曰阳明。……戌者九月,主右足之厥阴;亥者十月,主左足之厥阴。此两阴交尽,故曰厥阴。”因此研究其起源时也多从时间角度考虑。事实上,“三阴三阳”是建立于空间思维上的生化方式。以熊夏启冬闭为例,当石穴之门启开,阳气渐长,熊获得了生命的力量,反之,当阳气逐渐收藏,熊又要进入洞穴(地母子宫)中孕育新一轮的生命。穴门的“开合枢”就是“三阴三阳”的运动机制,随着门枢的活动,内外阳气阴气此消彼长,无端循环,绝非二元对立的死阴死阳。
《吕氏春秋·古乐》中提到“三人操牛尾”这种上古舞蹈,《谷梁传》中提到“独阴不生,独阳不生,独天不生,三合然后生”,这些都指向了这样一个逻辑:阴阳相交有着第三者的参与,此三合是一仆二主、一本二化式的三合,是“导”式的统一。[10]庞朴先生对“三参”“三合”有过详细论述,处在阴阳转换间的熊在生化仪式中被赋予了至高的神圣性。叶舒宪指出,汉代纬书《易纬·乾凿度》中托古于黄帝的一段话:“黄帝曰:‘太古百皇,辟基文籀,遽理微萌,始有熊氏,知生化柢,晤兹天心。意念虞思慷寂,虑万源无成。既然物出,始俾太易者也。太易始著,太极成,太极成,乾坤行’”可以归为“有熊氏—太易—太极—乾坤”的演变进程,即后人耳熟能详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班固《白虎通义·号》中的“黄帝有天下,号有熊。有熊者,独宏大道德也”,按照本义理解,指的就是宇宙的本源与生命力以及人获得的生命能量。[11]郭店楚简《太一生水》篇中的“能块能浧”,被注释者解释为“一缺一盈”,亦说明了“能”与“一”通假,而“能”恰恰是“熊”的本字。如此,黄帝是以“有熊”的身份被医家选中作为探讨宇宙和生命力量的代表人物,而非仅仅作为一个面目不清的远古贤明君主。
此外,《内经》中的气穴论不仅在称谓上承熊穴之说,其认为“人身有三百六十五穴,以应一岁;孙络与三百六十五穴相会,谿谷与三百六十五穴相会;孙络之脉从三百六十五脉并注于络脉”的观点,显然与熊夏启冬闭一岁春秋的神话思维对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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