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拾多民族失落的虹记忆-研究成果

第三重证据，是指文字记录以外的多民族民间口传资料，包括神话、传说故事、仪式、习俗等，统归“活态民族志”范畴。从比较神话学、宗教人类学、知识考古学等宏阔学科视角看，对跨民族文化的多元阐释与多维寻根，与今日所倡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主题息息相关。

加拿大考古学家崔格尔认为，早期文明中，与书写的使用并驾齐驱的是知识的口头传承继续得到强调，在缺乏文字的早期文明和有文字的早期文明中不识字的下层阶级里，口头传承是保存知识的唯一方法。^[20]这对于以我国多元民族构成为代表的世界多民族文化都具有普适性，遗憾的是，这些珍贵的民族口传瑰宝却随着“文明”进程的加快不断流失，因而重拾渐趋失落的口传记忆显得迫在眉睫。

中国多民族口传叙事中，关于虹的神话传说、民间故事不可胜数，每个民族都有本民族丰富多彩的活态民族志，而这也能逐渐摆脱传世文献中文字遮蔽的缺陷。虹隐喻龙蛇的神话，多以龙饮水神话的叙事形式呈现，这种文化意象在各民族文化中普遍存在：

湘西苗语：ta1oŋ2（龙）xu37（喝）u1（水）

侗语：ljoŋ2（龙）ti1（吃）nam4（水）

仫佬语：tsuŋ31（龙）ku24（喝）uŋ33（水）

壮语（三江地区）：loŋ2（龙）kən1（吃）lam4（水）^[21](www.xing528.com)

语言学家索绪尔认为，任何语言符号都是由能指和所指构成的。在仡佬语中，“虹”的发音tu55plie5zam55eŋ55即能指，而该语言反映的“虹”概念就是所指，我们从中清晰看到zam55eŋ55即代表“喝水”，因此其所包含的“虹饮水”的特定寓意也就清楚了。虹饮水是龙饮水想象在现实生活中的直观反映，这在前述苗、侗、壮、仫佬诸民族神话中有着相同或相近的体现。另外，傣族将天空出现虹视作“洪（虹）景（吃）能（水）”，傈僳族认为雨后之虹是龙吸水，纳西族相信长虹饮大江，佤族等其他民族也都有类似的神话传说，皆意在彰显虹的神异性质。

虹为美人、仙女的神话寓意，还被进一步延伸为生育繁衍、两性欢好、爱情幸福、婚姻吉祥等美好象征，这在多民族口传文化中都可以找到直接的依据，或相近的变体。傈僳族认为虹乃勒沙姑娘创世时化生而成；水族认为天上仙女嫁给民间小伙子，因小伙子触犯禁忌，仙女飞上天化作彩虹；苗族则认为，美丽的水姑娘飞上了天，因妈妈思念她，所以她每年春天化成彩虹回家看望；傣族的传说更神奇，虹是公主与龙子相会时受伤，流着血到河边喝水时化成的。^[22]这都体现着虹为女性之神信仰在民间的活态传承。

哈尼族虹神民俗传说讲，雨后彩虹横空，妇女在山上喝水，遇之则肚子变大，^[23]这应该是“感虹而生”圣王降生故事的民间变体。袁珂不赞同《诗经·鄘风·蝃》意在讽刺奔女，主张“去其封建意识，虹固为爱情幸福之象征”。^[24]在台湾地区阿美人的民间故事中，虹所代表的两性欢好与爱情主题得以鲜活再现：

天神依勒克不忍穷苦的阿美人受旱灾、涝灾等自然灾害之苦，化作英俊少年下凡帮助他们解除苦难，阿美人得以收获丰收。在报答其恩情的篝火晚会上，依勒克爱上了美丽的阿美人姑娘并娶其为妻。然而，天神终要返回天庭，而姑娘无法追随而去，于是依勒克变成一架天梯，让妻子顺着天梯到达天上，特意叮嘱她攀爬过程无论如何不可以叹气，一叹气，天梯就会断开。可是，妻子忘记了他的叮嘱，面对将要离开的故乡和亲人，轻叹了口气，顿时天梯断裂，从半空跌落地上，不幸殒命。依勒克肝肠寸断，哭弯了腰，泪水汇成深潭，埋葬了爱妻。不知何时，依勒克白色的身体上开始闪耀着色彩缤纷的光影，犹如妻子身上的五彩达戈纹衣裳。从此，依勒克默默弯腰立在半空，为人间播云降雨，等待美丽的妻子顺着彩虹朝自己走来。^[25]

在侗族神话故事中，虹的出现还被认为是发财致富的征兆，当龙饮水时，其口中含有珠宝，如果此时人们靠近朝其大吼一声，龙就会受惊而将珠宝掉落，人们就可捡拾而致富。放眼世界其他民族，希腊神话中的彩虹女神Iris被视作希望的象征，夏威夷州神话里的彩虹女神Anuenue被视作和平的象征，等等。凡此种种，都为我们阐释各民族古老的语言文化现象提供了生动的参照依据。

叶舒宪认为，依照礼失而求诸野的原则，关于虹的神话解释对汉字典籍中的相关记述起到补充和诠释的参照作用。^[26]这里他强调，除了诠释，还必须有所补充。此处有必要提及虹为桥的文化意象，在文字记载中仅因虹形与“杠”“长梁”等联系在一起，是远远不够的。在台湾地区的泰雅族中，传统宗教信仰以祖灵为中心，族人认为生存的终极意义在于跟随祖灵顺利进入神灵世界，而必经之路即是一座神圣的彩虹桥，只有善良的族人才能够走上彩虹桥，得到祖灵庇佑。同样，黔东南的苗族丧葬仪式上，要唱《焚巾曲》：“妈妈要上天，先去远东方，先去祖先乡，告别祖先乡，攀登彩虹桥，登彩虹上天。”^[27]他们认为灵魂的归宿是“攀虹上天”，沿着彩虹桥，从一层爬过十二层之后，最终到达月亮—极乐世界。从比较神话研究视阈看，北美印第安纳瓦霍部落、南美亚马孙河以及大洋洲、亚洲日本、西伯利亚的诸多原住民部落中，都存在将虹看作族人灵魂通向天堂的“彩虹桥”传说。因此，彩虹桥成为连接天地、神人的神圣媒介，其存在就具有祖先崇拜的特殊意义，这与古人乘龙升天的神话叙事有着异曲同工之妙，而这在经典古籍文献之中是缺失不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