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骨文符号神话意象再释读，揭示四重证据法研究成果

第二重证据，指考古新出土的文献或文字，这主要包括甲骨文、金文、简帛文书、石鼓文、陶文等。该文字证据是古代学者所未见的，能够真正透过传世文献所体现的表层文化意象，借助前人对出土文献的释读成果，着力挖掘剖析背后潜藏的深层文化意象，意在实现两重证据的印证与对接。

笔者首先将殷墟41956片甲骨卜辞中所见8处辞例依《甲骨文合集》中甲骨编号顺序摘引如下，以作具体分析：

（一）王（占）曰：（有祟）。八日庚戌（有）各云自东母，昃［亦］（有）虹自北（饮）于河。□月。（10405反）（图9—1）

（二）王（占）曰：（有祟）。八日庚戌（有）各云自东母，昃亦（有）虹自北，（饮）于［河］。（10406反）

（三）贞虹□□（忧）。（13441）

（四）戊……又。王（占）［曰］……隹丁吉，其……□未允……允（有）酘，明［（有）］□云，昃亦（有）酘，（有）出虹自北，［（饮）］于河，在十二月。（13442正）

（五）庚寅卜，，贞虹隹年。一不玄冥二□告三四不玄冥（13443正）

（六）庚寅卜，，贞虹不隹年。一二告不玄冥二二告一（13443正）

（七）……庚吉，其（有）酘，虹于西……（13444）

（八）九日辛亥日雨自东小……［虹］西。（2012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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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9-1 殷墟第10405片甲骨及反面卜辞

（引自郭沫若主编：《甲骨文合集》）

经过仔细比照《甲骨文合集》中上述所列8处释文对应的甲骨图片，“”这一符号呈现给我们具体可感、栩栩如生的视觉印象。将其释读为“虹”字，学术界已经基本达成共识，而这要归功于古文字学家于省吾先生的卓著贡献。他指出叶玉森、郭沫若二位先生的释读不当之处，^[11]分别从“虹蜺之别”“虹霓之灾异与神话”“虹与杠梁、古玉璜形之相似”三个视角展开充分论证，从而得出“系虹之象形，乃虹之初文”^[12]的经典结论。

陈梦家认为卜辞中虹字象两头龙蛇之形，^[13]这得到绝大多数古文字学家的认可。仔细观察甲骨文虹字，其形象俨然就是一只弓身并作下垂饮水状的双首龙蛇。上述（一）（二）（四）三处卜辞均描述双首虹自北向南入河饮水的情形，将虹视作“有生机之物而能饮”，不正好形象地印证了《山海经》中君子国之北的虹即是双首龙蛇吗？甲骨文的适时出现，得以将华夏先民以龙神为内核的龙文化信仰具体化。

同时，诚如前述《春秋元命苞》所言，古人将虹之出现视作雄虹、雌霓的交尾现象，而虹既为双首龙蛇，也就自然转化为双龙蛇交尾之状。高亨认为，在先秦人的迷信意识中，虹是天上一种蛇类动物，天上出现虹是这种动物雌雄交配的现象。^[14]将虹视作蛇，将天上出现虹看作蛇类雌雄交配都没有问题，但是，先秦人这种认识仅仅是迷信意识吗？似乎高氏的观点还值得商榷。

虹作为一种特殊天象和神圣意象，本身蕴含着古人的原始生育观念。周炳华认为，甲骨文虹所寓意的双龙交尾之象，进一步体现了伏羲、女娲交配之象，^[15]是很有道理的。伏羲、女娲皆是人首蛇身，相互交合，继而繁衍人类，《诗疑辨证》卷五载“史称：太昊之母，居于华胥之渚。履大人迹意动，虹且绕之，始娠，生帝于成纪。与稷适相合，可知造物施生之奇有，不可以常理限者”，太昊即太皞、伏羲，可见，虹被人们赋予了再生的特殊神话意义，成为生命衍续符号。娲，《说文》曰：“古之神圣女，化万物者也。从女，咼声。”将女娲与史前女神联系起来。女娲贵为人类女始祖，本身为蛇躯，这在某种程度上实现了与金芭塔丝女神文明论的对接，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们还能够进一步窥探闻一多所谓“先妣之灵”的实指意义，是否特别指称女娲呢？而就男始祖伏羲而言，龙是太皞部落的图腾，以龙纪官，《左传·昭公十七年》载“太皞氏以龙纪，故为龙师而龙名”；《汉书·百官公卿表·上》载“《传》述其官，以为宓羲龙师名官”，颜师古注引应劭语曰“师者，长也，以龙纪其官长，故为龙师”。因此，甲骨文“虹”字的解读，使华夏民族以龙的传人自居的龙文化信仰源头，借助伏羲、女娲神话衔接，进而溯及远古时代的虹信仰成为可能。

另外，上述（五）（六）两处贞虹“隹年”“不隹年”，意在通过卜辞预测年成的丰稔。我国民间俗谚讲，“天生双虹，人寿年丰；双虹升天，无战不歼”，雨后虹的出现多被先民视为丰收的象征。而虹被赋予的感而有孕、吐金化玉等其他功能，亦被视作吉兆征象。王志芳从比较神话学视角补充道：“在《旧约》中，虹是上帝和诺亚之间建立的盟约，即虹代表着上帝将再也不发动洪水来毁灭人类。因而虹的出现，就意味着洪水的消退，象征着安全、未来和希望。”^[16]由此推测《甲骨文合集》第13441片甲骨卜辞“贞虹□□”中，裘锡圭先生将“”字释为“忧”，^[17]是很有道理的，基于此或可将卜辞补全为“贞虹隹年”，以示对年成丰稔的担心与渴望，预测 丰歉。

甲骨文能够对经典文献中记载的存疑之处加以补证。甲骨虹符号“”的成功释读，对虹为双首龙蛇说与美人虹说都提供了鲜活的第二重证据，一方面可以追溯龙神信仰的虹信仰源头，另一方面又能够对虹所代表的祯祥、丰稔观念提供论据支撑。虹与龙之间的密切关系，同样见诸以商周青铜器为代表的出土文物，商代器物上龙纹的普遍流行，更加印证后世“出虹有祸”灾异之说^[18]的偏颇。由此观之，宋镇豪认为商代的虹具有预示年成丰稔的神性，^[19]就很好理解了。

到商代晚期，金文中已经用形声字“”取代象形字“”，后“虹”又逐渐取代“”，在经历“——虹”的演变过程之后，人们基本忘却了虹龙的通灵、降福原初意义以及自身蕴含的原始生育元素。没有甲骨文的再发现，人们想要成功逃离文献文字的遮蔽是难以实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