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现存人类最早的传世神话文本看,猫头鹰是苏美尔的女神印南娜(Inana)的象征(图4—7)。这位女神的基本造型特征是人身鸟爪。
在号称世界第一部史诗的巴比伦作品《吉尔伽美什》里,我们可以找到对这种形象特征的文字叙述说明。该史诗第七块泥板讲到恩启都重病后在一场梦中被死神带入 阴间:
图4-7 苏美尔的印南娜女神
(引自Kerrigan,Michael,and Lothian Alan,eds.,Epics of Early Civilization: Myths of the Ancient Near East)
那爪如同鹫爪[
它把我(压倒)[
[ ]它扑上了身,
[ ]它要使我下沉。
在[ ]他将我变形,
[ ]于是我的手就和飞鸟仿佛[
他见了我,就领到“黑暗之家”,伊鲁卡鲁拉(阴间女王)的住处。
领到那个家,有进无出,
领上那步行者有去无回的路,
领进那住人的家,光亮全无。
那里,尘埃是他们的美味,粘土是他们的食物,
穿上有翼如鸟的衣服,
就在那见不到光的黑暗中居住。[16]
我们已经清楚了猫头鹰的象征蕴含,对于死亡女神为什么要被塑造为人身鸟爪的特征,也就容易理解了。更重要的是,许多其他文化中具有同样造型特征的类似形象,也可以通过比较图像学的关照,并结合具体情况给出合理的解释。比如,我国三星堆文化出土的青铜礼器中,就在一件神坛的上方中央出现了异常神秘的人首鸟身鸟爪雕像。对此,一般研究者都承认这是神的形象。但这究竟是什么神,为什么要用如此造型,却迄今还没有公认的解释。如果联系到新石器时代的欧亚大陆上曾经普遍崇拜鸟女神(Bird Goddess)的深远传统,对照图像人类学所能够提供的参证素材,我们至少可以推测三星堆出土的这种人首鸟身鸟爪雕像,以及同时出土的众多铜鸟和铜鸟头造型为史前女神崇拜传统的延续。阅读2003年发表的湖北石家河文化考古报告,我们在一个4 000年前古城遗址的宗教仪式场所中居然看到成百上千的陶塑鸟类形象,其中当然也包括有着鲜明造型特征的猫头鹰形象(图4—8)。[17]可见史前中国南方也有将包括猫头鹰在内的鸟类圣化的情况。三星堆的青铜鸟人形象要比石家河文化的时间晚1 000多年,当是圣化神鸟传统的一种延续形态,就如同5 000年前的良渚文化玉琮出现在3 000年前成都金沙遗址中的情况那样。
国际上久负盛名的立陶宛裔美国考古学家金芭塔丝认为:鸟类形象在新石器时代艺术中反复出现的频率甚高,以至于使其他的动物形象都黯然失色。世界各地的许多神话都讲述到世界开始于一只卵,显而易见,鸟卵作为一种生命之源,肯定传达着强烈的象征意义。候鸟迁徙的季节性消失与回归,还有小鸟从卵壳之中谜一般地出现,都使鸟成为新生命与营养之源,这也许构成了史前鸟崇拜的主要因素。鸟神观念的产生还有如下的神话思维类比因素:鸟类能够在空中自由飞行,介乎天界与大地之间,就这样获得与天界沟通的特权,被认同为住在天界的诸神。关于鸟女神造型为什么会有半人半鸟特征,金芭塔丝的看法是:
图4-8 湖北天门石家河文化遗址出土陶塑猫头鹰群像
(引自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北京雕像考古学系等石家河考古队:《邓家湾:天门石家河考古报告之二》)
大多数的鸟女神形象都组合了人类的女性形式与某一特殊种类的鸟:如水鸟(鸭子、鹅、苍鹭),春鸟(布谷鸟)或食肉类的猛禽(大鸦、猫头鹰、秃鹫)。鸟类形象大量出现在仪式用容器上,该类容器储存的是给予生命的能量的液体,用途乃是祭献给神灵。鸟女神经常被艺人们表现为这样一种形象:戴着鸟喙的或鸭嘴式的面具;身体为人类的女性。当她摘下面具时,她的脸上呈现出一种鸟喙式的大鼻子。在没有明晰的鸟形面孔的情况下,鸟女神形象也采用一种隆起肉团式的形状。她们短粗的类似羽翼的手臂和夸张的臀部都暗示出鸟的身躯。在人像的肩膀上和面具上的小孔是为了用来插上鸟羽毛,这个习俗通过现代的民间民俗而保留下来。[18]
(www.xing528.com)
图4-9 法国南部洞穴中的三只雪鸮
(引自马丽加·金芭塔丝:《女神的语言》)
我们从日常经验中得知,鸟类之中有两种食肉的猛禽,一种是白昼出没的鹰—秃鹫;另一种是夜间出没的猫头鹰。从金芭塔丝归纳出的史前造型的象征规则看,这两种猛禽至少在古欧洲的史前形象谱中都充当着重要的象征作用。20世纪后期在土耳其著名的新石器时代遗址卡托·胡玉克,考古学家就发掘出一座“秃鹫神庙”(the Vulture Shrine)。在这座神庙的墙上描绘着几只秃鹫,用伸开的翅膀向下面扑打着一些无头的尸体。有的秃鹫形象还被描绘出人的双脚,这就更加鲜明地暗示出其象征性蕴含。在这个9 000年以前留下的珍贵图像中透露出如下的信息:秃鹫充当着女神的象征,她们所扮演的是死亡与再生女神的职能。而猫头鹰则在西欧的猛禽形象谱中占据着超过秃鹫的主导地位。早自旧石器时代晚期洞穴岩壁上,就出现了刻画的猫头鹰形象。如法国南部“三兄弟洞穴”(Les Trois Freres Cave)中的“三只雪鸮”(Three Snowy Owls)(图4—9),距今已经有了1.3万年之久。
到了新石器时代的巨石坟墓中,当时的女神宗教的信徒们在纪念碑、石柱和骨头上都刻画出类似猫头鹰的形象,特别突出的特征就是它的大眼睛。至于这种猛禽同女神联系的迹象也很明确:比如表现出半人半禽的特点,有的巨石墓的石雕猫头鹰被刻画成人形的胸部,还有的猫头鹰造形干脆被刻画上人类的女性生殖器。[19]可见石器时代的神话想象同样是把猫头鹰作为死亡与再生女神使者。只是死亡与再生这样看上去截然相反的职能原来就能够统一在一种象征性动物身上,这是神话思维不同于理论思维的特点所在,也是《鸟赋》中的鸟主人公能够以神意代言人身份大谈特谈生死变易无常道理的话语渊源。
这些猫头鹰形象的超人品质和近似人的外观—高高在上的栖息处,像人一样的凝视,奇幻般的视力,还有夜间的尖叫声,都足以激发起人的神秘感与敬畏感。这种鸟的魅力在新石器时代以前就引起人类的关注。历史资料和图像学材料都把猫头鹰同重要的女神相联系,比如希腊的知识与智慧女神雅典娜,以及苏美尔的阴间女神莉丽丝—她的名字也出现在希伯来人的《旧约》中。有学者提出一种假说,认为莉丽丝这个名字意指“尖叫的猫头鹰”。这种夜间活动的猛禽自然而然地充当了死亡与阴间的统治者。人类学家还提供出更加明确的第三重证据,表明在所谓原始社会中,就存在着非常类似的关于猫头鹰体现引魂巫师功能的神话观念。下到阴间的死者是由谁来引领呢?有资料表明,猫头鹰充当了责无旁贷的类似于巫师的义务。德国人类学者利普斯在《事物的起源》中说:“一个人死后灵魂永远地离开身体,时常是因为有邪恶的巫师把它赶走。因此,农业社会中经常要寻找出造成死亡的罪犯。死者灵魂仍然在身体附近徘徊,特别在埋葬之前是这样,仅仅在第二次埋葬即肉已朽烂时举行的最后一次埋葬之后,灵魂才旅行到神为死者而设的地方去。常常有从‘外界’来的灵魂,像‘接待委员会’那样,把新来的居住者安全地引入‘未来’之地。如阿佩切人死者会遇到猫头鹰,由它携带亡灵到快乐的狩猎地带。”[20]引魂巫师或者导魂之神的这种神圣职能也可以通过面具图像来表现。面具图像中出现带有狰狞形象特征的老鹰或猫头鹰的造型因素,即可以传达由女神和巫师所操控的那种巫术力量。由此,我们多少可以窥见中国古代最神秘难测的饕餮形象的来源之一了(具体证明将另文展开)。
史前神话想象的猫头鹰象征系统是怎样体现出将死亡与生命再生结合为一种二元对立的统一体呢?语言与文字的材料在此类问题面前显然是无能为力的,我们不得不再求助于图像造型的材料所含有的启迪。如考古学家所揭示出的,在布列塔尼和爱尔兰发现的墓葬和雕像上,猫头鹰造型的中央都有一个女阴。爱琴海北部发现的鸟形陶罐也展示一个女阴或盘蛇形象。葡萄牙出土的多尔门巨石则在鸟女神的特征之上添加了再生性的阳物造形。可见,生殖器意象同猫头鹰形象的同时出现,就是体现史前神话信仰中死亡与再生因果关联的。其符号组合原理很像汉字六书中的“会意字”。
图4-10 死亡女神的再生象征图:罗马尼亚出土的蒙特鲁文化瓮棺上的猫头鹰形象,距今约3 800年
(引自马丽加·金芭塔丝:《活着的女神》)
在金芭塔丝《活着的女神》引用的图像资料中,我们看到一个死亡女神的再生象征例子。
该书中有一幅死亡女神的再生象征图(图4—10),包括猫头鹰眼和喙,图形组合中还有女阴和男根。这个阳物造型包含着鸟喙和眉毛的母题,被雕刻在一个多尔门石柱上。
鸮类或者鹰类猛禽作为史前鸟女神的化身,还可以帮助我们理解神话中常常出现的一个惨烈场景:主人公因犯下罪过而受到天神惩罚,被绑在裸露的山崖之上,让猛禽啄食剥离肉体。比如,因盗火而被宙斯惩罚的普罗米修斯就是如此。
近来欧洲的考古学家对于猛禽剥食尸肉的行为有了深入的看法,这有助于我们弄清新石器时代女神宗教中为什么由猛禽来发挥主导作用。尤其是金芭塔丝对史前丧葬习俗中常见的“二次埋葬”现象的信仰背景的解释。“人们并不马上埋葬死去的人,而是将死者放置在露天的平台上。而猛禽们会来平台上撕去尸肉,只剩下骨头。剥去尸身原肉体被认为是完成死亡过程所必需的。当尸身只剩下骨头时,那死者才被埋葬,而下一次的生命循环也才能够开始。就这样,我们在古欧洲的停尸处象征系统中看到两种猛禽占据着主导地位,每一种在一个不同的区域里,秃鹫只存在于近东地区和南欧;猫头鹰则遍布欧洲大部分地区。虽然剥肉活动并不是普遍实施的习俗,但是在整个欧洲和近东地区,秃鹫和(或)猫头鹰的象征代表着给人类带来死亡的女神,同时还主宰着生命、确保生育。”[21]死亡女神同时也是再生女神的这种认识,是我们反思中国境内史前文化玉鸮与陶鸮造型大多出现于墓葬遗址的重要借鉴。被后代人当成凶鸟和不祥鸟的鸮,在史前人类心目中也是主宰生命和确保生育的神。
在三星堆二号坑内还出土过至少10枚以上的呈菱形的约二三十厘米长的铜器,上面模压如眼球的纹饰,类似人或动物的眼睛。还有比纵目人面像上那凸起呈柱状的眼球略短的大小青铜眼珠二三十件。这些铜眼睛和眼珠看来不像是诸多铜面像上的配件,因为它们与铜面像上的眼睛形状不一样,应是单独存在的器物。与此相应的是,三星堆遗址所出的一种陶器—封口器上,有的也在封口部分捏出眼睛;而在三星堆遗址的出土陶器上,现已公布的唯一刻画符号就是眼睛的象形。如此众多而怪异的眼睛造型,在三星堆文化中到底象征什么呢?[22]
自从1957年克劳福德(O.G.S.Crawford)发表《眼睛女神》(The Eye Goddess)一书以来,这个术语就开始流行于考古学界。起源于中东地区的这个象征,广泛传播到西欧。这种惊人的相似性,可能体现着“神圣之眼”的观念。金芭塔丝《女神的语言》一书中专门探讨了西欧史前的“眼睛女神”同鸟女神的联系,对比了猫头鹰的圆眼与所谓眼睛女神造型的相似性。[23]非常可惜的是,在这位欧洲史前考古学专家的知识视野中尚未接触到东方古文明的考古资料(图4—12、图4—13、图4—14)和民间图像资料,不能完成关于欧亚大陆乃至美洲大陆的猫头鹰女神神话象征的完整分布图。
(摄于台北“中研院”)
图4-13 辽宁建平牛河梁出土红山文化绿松石鸮
(摄于辽宁省博物馆)
图4-14 古代近东出土苏美尔鸮首女神陶像
(摄于法国卢浮宫)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