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实证性只是考古学证据的一个方面,考古学证据还有一个重要的价值就是其所构建的情境性,在考古遗迹中各种实物证据的组合能够产生一种文献证据所无法达到的情境直观。比起文献证据和口传证据而言,考古学证据更真实地再现了历史本相。正如葛兆光所言:从考古发现来证明现存文献的真伪,用考古发现的新文献增加思想史的内容,都只是考古与文物的一部分意义,考古和文物对于思想史的另一个意义是,改变思想史所存在于其中的社会生活场景,因为现在的研究中,社会生活场景越来越多地进入思想史解释的背景资源,而社会生活场景的重建,却需要相当多的文物参与,在这一点上仅仅依靠传世文献是不够的。思想史研究者常常要借助这些实际存在的“文物”来增加自己的“现场感”……在某种意义上,在于通过增多了的、变得具体了的、可以直接触摸的资料,重新建构一个已经消失的时代的氛围和心情,使现代的历史学家能够“身历其境”。[18]孟悦曾指出物质对于人类文化的意义:物不仅对人形成压迫,还与人形成亲密的纠缠。在很多情况下这种亲密已经到了物人不分的地步。……早期人类学家马塞尔·莫斯(Marcel Mauss)的名著《礼物:古代社会交换的原因与形式》为理解物质世界与人的纠缠打开了另一扇门:这里的物,在很大程度上和“经久不衰的工具和建筑物”无关,而是食物、衣着、日常用品等人类行为的载体。这些物品可以成为负荷道德和情感内容的礼品,可以以非商品的方式交流保存。[19]这种人物不分、亲密纠缠的状态,就成为通过物质文化研究人类社会与文明的基础。
卡西尔曾经说,历史学家的一件重要事情是历史话语的重建:“历史学家必须学会阅读和解释他的各种文献和遗迹—不是把它们仅仅当作过去的死东西,而是看作来自以往的活生生的信息,这些信息在用它们自己的语言向我们说话。”[20]而考古学所作的学术努力,就是重建已经消逝的生活。伊恩·霍德Ian Hodder对此有个形象的比喻:“考古学家的靴子、泥土中的脚常常陷于过去的现实之中。”[21]张光直把考古学中的物质文化证据分为:“遗物、遗迹、遗址”,并指出对于重建过去生活的场景,“它们之间的相互关系,即时间关系和空间关系也是资料。时间关系即是指三者的相对年代关系和绝对年代关系,碳十四测定数据则表明绝对年代关系。空间关系就是所谓聚落形态(settlement patterns),包括遗物在遗迹中的分布,以及遗址与遗址的关系等等”。[22]考古学家与人类学者早已认定,当现实世界中的物被纳入社会互动中,能使社会结构具体化,并反映出我们身处的社会现实的本质与形式。物质文化给我们提供了一个社会本身特殊形式的证据,因为它是一个社会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就如同无法把个人独立于社会之外来理解一样,我们也无法在一个社会除去其物质文化的情况下,对其有所了解。[23]由此,考古学从人类学物质文化研究中获得灵感,“即便物质文化遗存是临时厕所或垃圾的堆积,它们都是被‘有含义地’建构的结果。这也就意味着,不论人类是无目的还是经深思熟虑,都将在物质上留下接触的痕迹”。[24]考古学方法用特定的结构框架把这些静态的考古遗存组合在一起,就可以从中推导出曾经一度鲜活存在过的人类活动场景。
考古学物质文化情境性的经典个案是青海喇家遗址所展现的史前灾难的生动场景。青海喇家遗址揭示了黄河上游距今4 000年左右的史前灾变现场,反映了当地震、洪水等灾难降临时人们的各种际遇。2000年,考古队在该遗址Ⅱ区发掘出3号和4号房址,其中F4内有多达14具人骨,人骨所呈现的跪地、侧卧、匍匐等非正常姿势和遗骸上的骨折,都证明了室内的人是因为房屋坍塌被砸压而死。[25]最令人震撼的是F3房内一对母子的遗骸:一个成年女性背靠墙壁,屈膝跪坐在地,怀抱一个婴儿,用身体紧紧保护着婴儿,在大灾难来临之时,母亲的护犊情深,不禁令人动容(见图2—1)。[26]如此生动的细节和场景,是传世文献无法提供的,其原因有二:其一,历史文献记载无法涉及遥远的史前史时代,在人类学漫长的文化史中,有文字的历史还不到百分之一;其二,文献记载存在着巨大的局限性,传世文献大多是历史重大事件的记录,二十五史多记载帝王事,很多社会日常生活的细节都无法述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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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2-1 青海喇家遗址F3房址人体遗骸(青海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等:《青海民和县喇家遗址2000年发掘简报》)
从世界考古史来看,庞贝古城遗址也给我们提供了过去人们生活的生动场景。维苏威火山于公元79年爆发,将近6米厚的火山灰一夜之间就把庞贝古城掩埋了。经过考古发掘后,出现在人们面前的庞贝城有7扇城门、4条大街,城内还有公共广场、神庙、公共市场、市政中心大会堂、剧场、公共浴池、体育馆和圆形竞技场等建筑,为文史学家复原一个消逝已久的古罗马文明提供了最鲜活的情境性证据。[27]这就印证了伊恩·霍德所言,考古学家在发掘之中制造物质文化,这是一种在景观上镌刻特定的历史和史观的具体符号的新物质文化。正是通过“制造”这些客体,考古学家最强有力地翻译了过去和现在。[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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