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马克思、卢卡契、葛兰西以及阿尔杜塞那里,我们已经看到语言学研究方法的影子,尤其是阿尔杜塞,当他将意识形态研究重点转向日常生活中的物质性时,他必然要放弃政治学的方法而使用符号学的方法 (一般认为,他是结构主义的马克思主义)。符号学和结构主义有直接的血缘关系,因为日常生活中的意识形态其实是被结构化、符号化了。符号是分散的、中性的,物质的,从外表看不出它阴森的面貌。正因如此,它是一种处于黑暗中的暴力,但又以温和的姿态显现于光明之中,抵消、分化着人们的阶级意识。所以,阿尔杜塞的意识形态研究方法显示了其思想的矛盾性:一方面它希望延续政治学概念的意识形态;另一方面又不由自主地解构着这种概念。这种矛盾反映出现实条件已发生了改变,即此时的资本主义社会不再需要历史的辩证法,它通过将人 “物化”、“原子化”的社会策略,成功地瓦解了经典马克思主义学说意义上的阶级对抗,牢牢把握了社会历史的节奏。
毫无疑问,阿尔杜塞是意识形态研究的一个重大转折点:从意识领域的意识形态转向物质领域的意识形态,或者说从思想的思想性转向思想的物质性。这就使符号学的意识形态超越了政治范畴,意识形态与政治压制,意识形态与阶级的关系都变得模糊不清,该概念本身也衍变为一种泛政治性的概念。
在意识形态的符号学转变过程中,法国哲学家福柯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虽然福柯对意识形态并没有什么兴趣,但他的思想对意识形态概念及研究方法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如果说,阿尔杜塞是从正常的国家机构中发现意识形态的统治,福柯则通过对“非正常”的追问,发现权力在压制、操控人们对知识和真理的理解,即凭借真理 (知识)的名义,权力拥有者支配、压制着人们的思想,以达到驯服、统治的目的。在福柯看来,权力运作的场所,一个是语言 (符号),一个是身体 (身体本身就是一种符号),或者说是身体的符号化,符号的身体化。语言 (符号)通过给身体命名、划界、打上印记而使其适应权力、压制的需要。“凡是不允许的性行为就被贴上 ‘不正当’的标签,而为常规所不能接受的知觉形式就被标上 ‘癫狂’的名号,会动摇社会制度的行为则被标记为 ‘犯罪’,那些不属于种族霸权范围的人被标记为 ‘堕落的’。”[2]
在 《性史》中,福柯更是明确地指出,性、性快感不是纯粹的生理现象,而是一个权力问题、身体政治问题。对性的压抑就是对快感、对欲望的压制,将身体快感置于黑暗之中,让其蒙受耻辱和诅咒,以及通过性话语的规范、法律的惩罚,于是蠢蠢欲动的身体,充满激情和破坏力的身体也就被秩序化、制度化了。“性位于生命的政治技术发展所因循的两轴的坐标中心。一方面,它与肉体的训练连接,对力量的管理、强化和配置,对精力的调节与节约;另一方面,它通过活动产生的所有深远影响,应用于人口控制。”[3]在对性的压制中,各种知识——包括伦理学、生理学、医学和心理学等都受到精致的调控,它们环绕着统治和压制,从事着分类、命名的符号学工作,将叛逆者隔离开来,以实现秩序的净化。在福柯看来,性的历史体现了权力和知识 (真理)之间诡辩、狡诈的转换,以及权力统治和身体压抑之间无声的斗争。权力在压制的同时,还要为身体涂上各种香喷喷的脂粉,以掩盖权力腐臭的味道。这不是意识形态是什么?虽然福柯没有明确提到这个概念,但他为我们开启了一个意识形态研究的新领域,以及一个全新的意识形态观念,即意识形态不仅仅表现于阶级思想之间的关于统治权力的抗争,还表现于人的身体、生命之中,意识形态从宏大的权力之争转向无所不在 “微观权力”对身体的压制。
福柯的权力理论对意识形态研究产生了深远影响,它使得意识形态的符号学研究方法成为顺理成章的事。符号是权力的媒介,是欲望的象征,它充分而广泛地体现着微观权力对身体的控制和影响,或者说符号使权力获得了无孔不入的本性,在优雅的姿势中,权力完美地实现了它的欲望。
在福柯的直接影响下,布尔迪厄将意识形态称为 “符号权力”(symbolic power)、“符号暴力”(symbolic violence)或 “符号控制”(symbolic domination)。经典马克思主义传统的意识形态统治充满着血腥斗争的味道,符号暴力却是一种软暴力,是隐含在日常生活中的暴力,它主要是 “通过身体传输的。统治的主要机制通过对身体无意识的操作运行”[4]。因此,对符号暴力的反抗比对意识形态的反抗要困难得多,意识形态可以通过意识的批判认识到它的谎言,而符号的暴力则如幽灵一般,它存在着,但又难以意识到,因为它在人的身体、无意识之中。(www.xing528.com)
那么,布尔迪厄所理解的符号暴力的符号究竟是什么呢?它何以具有如此的魔力?索绪尔认为:“语言符号连接的不是事物和名称,而是概念和音响形象。”[5]符号是概念和音响的结合,前者被称为所指,后者被称为能指。符号是这两者的整体,日常生活中,我们其实是以符号的能指 (音响形象)代替了符号整体。至于为什么用这个而非那个符号 (音响形象)来指称一定的事物完全是偶然的、任意的。同一个所指完全可以有不同的能指来表示,但是一旦能指和所指的关系固定下来,成为一种约定俗成的习惯后,它就具有一定的 “专制性”。这种语言符号观在哲学、社会学上意义重大,它表明人类无法逃脱语言的牢笼,所谓绝对自由的主体性不过是幻象。
虽然索绪尔 (Frdineand Saussure)将语言看成社会的,但他主要是对语言进行纯粹的形式研究,并没有将它同社会文化联系起来。不过他已经让人看到人类社会中语言结构的普遍存在。这就使得符号学能够在更广阔的领域内有所作为。一些符号学家如罗兰·巴特 (Roland Barthes),沿着他的思路将普通符号学发展为社会符号学,不仅语言是符号,人的行为、身体、人造物等都是符号,人类文化世界就是一个符号体系的世界。或者说,这些符号也是语言,它们也在言说着这个世界。因为在这些形形色色的符号背后,潜藏着丰富的语义信息和隐秘的思想结构。巴特将符号分为两级:第一级符号是能指和所指,所指是能指的实际意义,但这个由所指和能指构成的符号又成为一个新的能指,它有自己的所指,而我们常常被前者蒙蔽,忽略了后者蕴含的 “言外之意”。这就是符号构成压制和暴力的符号学因素之一,它在无意识中狡诈地改变着人们的思想:在符号中,真正的所指表面上不在场,实质上,符号以能指的吸引力麻痹对所指的领悟,即第一级的符号掩盖了第二级的符号。所以,布尔迪厄说:“每一种实施符号暴力的能力,即强加一些意义,并通过掩饰那些成为其力量基础的权力关系,以合法的名义强加这些意义的能力,在这些权力关系当中加进了自己的、即纯符号的力量。”[6]布尔迪厄将符号暴力作为意识形态的代名词,它表明意识形态已远非阶级意识、虚假意识所能涵盖的,它是社会日常生活中的基本结构,是像空气一样的让你不得不吸收的东西。“统治的主要机制通过对身体无意识的操作运行……通过语言,通过身体,通过对待意识层面之下的事物的态度。”[7]纯粹的符号为何能够成为权力的掩体?要做到这一点,首先,它必须遮蔽人们的视线,让其停留在符号自身,阻止或钝化人们对权力关系的探寻和思考,而最好的方法莫过于让权力关系不知不觉地进入人的无意识之中。符号的特征使其当之无愧地具备这种能力。根据索绪尔的理论,符号系统是一个独立的意义系统,它和现实世界无关。拉康又进一步解构了这种观念,他认为,符号中的能指并不一定表达、再现所指和能指之间联结和区分就可以构成一个意义体系。拉康将符号中的能指解放出来,符号是能指的独立系统,它不仅与现实无关,也与所指无关。正因如此,符号才能够让人沉迷于能指的游戏,沉迷于纯粹符号的世界。符号似乎不受现实世界的约束,它创造着世界,同时又自我生产。符号的世界似乎是一个与世隔绝的世界,或者说它自身就是现实世界。其次,因为符号的所指被搁置,能指剔除了意义、精神以及现实世界对人的束缚,身体、欲望的狂欢便在能指的物质性中展现出来,狂欢中的人们怎么可能运用理性去思考符号真正的所指呢?然而,符号本身就是社会的产物,它又不可能不具有意义,它的意义都是经过隐喻和转换处理了的,因此在无意识之中,人创造着符号,又无意识地接受符号的给予,接受符号的操纵。这就是后现代社会的意识形态特征,它明显地表现出符号性和身体性,通过符号分析,我们可以看到符号隐喻的意识形态结构,看到符号暴力的影子。
意识形态的符号学研究思想和方法,使人们对该概念及其运行机制的理解更加深入,传统意义上的将意识形态等同于统治阶级意识的做法可能需要修正,意识形态不仅仅表现在显而易见的政治领域,也不仅仅只表现于意识形态的国家机器;它以符号的形式,表现在日常生活的各个角落,它凭借对身体的无意识压制,实现某种权力欲望,譬如性别、性、身份、种族、民族等都可以成为权力欲望的场地。在这个学术视野的转换中,意识形态也要撤掉它恐怖阴冷的面具,代之以涂满脂粉的美丽的面容,被美丽所吸引的同时,俘获、役使也就接踵而来。
正是在符号学背景下,约翰·汤普森 (John B. Thompson)指出:“意识形态分析首先关心的是诸符号形式 (Symbolic forms)和权力相交叉的方式,它关心的是意义在社会领域中如何被调用,以哪些方式服务、支持那些占据权力地位的人和集团……意识形态研究就是研究意义服务于建立和支持统治关系的方式。”[8]根据汤普森的说法,意识形态主要研究意义如何被操纵,以服务于一定的统治关系,而意义主要通过符号形式表达。他还着重指出,并非所有的符号形式、符号现象都是意识形态,它们只有服务于建立和支持统治关系才是意识形态的,即只有当符号形式体现出一定的权力压制时,它才是意识形态的。其次,符号形式不仅仅表达一定的社会关系或利益,它还创造、建构、再生产统治关系。“建立,意味着意义可以积极地创造、建构统治关系;支持,意味着意义可以服务于维持、再生产统治关系。”[9]其实这两个步骤是同步进行的,是一个现象的两个方面。意识形态及符号控制,它们都既是静态的、现象性的,同时又是运动的、自我生产 (再生产)的。马克思在分析资本主义生产时,已经提到生产关系的再生产特征,但是,并没有提到更为广泛的意识形态再生产的方式。我们基本认同汤普森对意识形态的理解,但需要指出的是:在现实生活中,意识形态的再生产是以身体为媒介的,意识形态的符号学发展是对这一特征的深刻揭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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