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 琬[379]莱阳
顺治壬辰（1652）冬，吾师此庵先生[380]卒于京师。旅榇[381]广陵者九载，始克归葬武陵。又六年，是为康熙己酉（1669），先生之长子觐征顾予而泣曰：“先君子葬未有铭，将有待也。夫惟先君子知子，非子也，孰知先君子者？”呜乎，予何敢为先生铭？然先生之视小子琬也，既有国士之目，而先生之存亡，尤圣贤绝续[382]之所关。盖自阳明以来，先生独得关洛、考亭[383]之真传，以诚身明善教天下之学者，学者宗之。先生虽没，而其名益尊，其书已家诵户晓；独其文章道德未尽发摅[384]，使尧、舜、禹、汤、周公、孔子之道灿然复著，而国家收一代大儒之效。斯则先生未竟之志，而亦斯文[385]之不幸也，后死者何能以不文辞？谨按先生之始末而志之。
先生姓胡氏，世姑孰[386]人。明初，始祖德辅公生福星公，征苗有功，授指挥使之职，屯田武陵。公生彦曔，袭职。曔生文进，文进生瓒，瓒生銮，俱列庠序[387]。銮公三子，宗源生应斗，字绍农者，先生父也。先生既贵，赠其先三世如其官。曾王母[388]以下封夫人。先生在娠时，外大父[389]仰溪蒋公，梦两神人，明妆，翚翟[390]冠帔[391]如妃，拥一婴儿，旌幢旌幢羽葆[392]，达太夫人寝室。既惊寤，而先生啼声闻户。外父赠公以为神所祚允[393]，因字之曰“允”。七岁，从塾师授书，一寓目不忘。伯父元龙公拊之曰：“孺子能诵诗乎？”即吟伊川[394]、考亭三绝句，公大喜，语塾师曰：“此儿必能继统程朱”，遂名之曰“统虞”，字孝绪云。甫成童，下笔万言，旁及孙吴穰苴，火攻军战之法，神仙方技之术，莫不贯穿精微，荟撮成书。年十八，赠公卒，先生哀毁柴立[395]而后起。先生兼综二氏之学，读象山[396]、姚江[397]诸先生书，豁然起悟，遂以斯道为己任。癸酉（1633）乡试，出林可任先生之门。林公于理学尤邃，读先生漏庵诸刻，为抃手[398]而拜，犹马南郡[399]之得郑康成[400]也。于是益自刻励，有契于明善诚身之旨。易漏庵曰此庵，门人从学者益进，海内称“此庵先生”。癸未（1643），登进士，授翰林院庶吉士。
逾年，甲申（1644）之变[401]，先生赴林公所，约以俱死。时都下伪传庄烈帝[402]以单骑出齐化门，林公信之，曰：“主上蒙尘[403]，吾侪敢不奔问官守？”遂从间道出。无何，贼下令大索百官，先生被执，不少屈，因走神祠中雉经者再[404]主僧救之，复苏。贼闻，大怒，以兵守之。未几，我师破贼于关门，贼仓皇霄遁，得无死。乃变姓名，走固安，卖卜行医。
京中会友以原官补用，先生犹变色诧之，而邑令已据实申报，弓旌[405]到门矣，先生固辞。范公[406]复束帛聘之，曰：“胡君，今之许衡[407]也，乌容辞。”先生以母老固请南还，不纳，敦迫就道。是年八月，拜国史院检讨。丙戌（1646），会试充同考官；八月，再科举，充顺天正考官，所得士皆一时之选。丁亥（1647），超拜国子监祭酒。时方草创，未遑[408]俎豆[409]弦诵[410]之事，先生创立规条，百端厘举[411]，作《明善四禁》，以励诸生。每月三讲学于彝伦堂[412]，环桥门而听者，日昃[413]忘倦。虽八旗胄子[414]，亦循循善诱，片长必录。不率教者，必规劝无少贷。由是教化大行，多士咸倾心焉。戊子（1648），太夫人就养京师，乃具板舆[415]象服[416]，郊迎百里。满汉弟子数千百人，伏谒道左，自郭外至于邸第观者，阗咽[417]咨嗟[418]，咸以为荣。是年秋，主北闱者为先生所取士，而先生长子觐征当就试。入闱之前，某就膝请曰：“大兄高才，弟子愿留意。”先生正色拒之曰：“吾子岂苟进者，勿多言！”其人惭而退。已而，觐征竟不第。先生之正谊，不欺屋漏[419]者皆如此。
己丑（1649），纂修《实录》[420]，先生为副总裁，晋礼部尚书，寻拜内秘书院大学士，讲学万寿宫。大宗伯高公中孚、少司农戴公名荦，遣其子恒懋、王纶就业，后皆登进士第。于是吴就恒自太仓至，孙光易自余姚至。其余，担簦负笈[421]自远而来者，无虚日。先是御史张煊[422]疏奏执政阴事，坐诽谤论死，而张与先生同巷居，或谮之曰：“御史之疏，实出胡手。”于是逻者四出，先生几不免。然自御史见法之后，缙绅相戒，勿敢过先生居巷也。(www.xing528.com)
壬辰（1652）会试，以先生为大总裁，大名成公[423]青氊[424]副之。先生感受上知，自为誓词以告上帝，用黄纸书同官姓名。昧爽[425]，朱衣盛服，酹酒再拜而焚之。或有见其半行者曰：“今兹之役，不奖拔单寒而务周旋要人子弟者，神明殛[426]之！”于是诸公悚惕[427]，一秉至公。榜发，诸贵人子弟多下第，由是怨恨刺骨，谤议横生。以首题“专主用人不合朱注胁首揆同疏”论劾，且有再行会试之议[428]。已而，敕部科磨勘[429]。会元程可则[430]并同榜，削去中式者凡几人。而先生下考功议，吏部希执政旨，初拟革职，疏入，只镌六级调用，而成公仅夺一官。方事之殷也，先生默无一语，或曰：“用人之说，载在四书大全，何不于执政堂争之？”先生笑曰：“吾明不愧于人，幽不愧于鬼神。”[431]详著进呈试录序中，但负咎自怨而已。朝内翕然，以为得大臣体。四月，降补秘书院学士。
先生有旧疾，五月，忽作病。稍间，则与门人弟子讲濂洛性命之旨。易箦[432]之前一夕，犹遣子视太夫人眠食。将殓，得遗书于枕畔，封缄[433]宛然。觐征等视之，但以早辞太夫人膝下，目且不瞑为憾，余无私焉。讣闻，都人士大夫入吊者，莫不流涕。甲乙诸榜馆试成均，以及四方诸门下者皆哭，服心丧[434]者过半。卒之日，囊无一金，惟图书数千卷。棺衾含襚[435]，诸门人为之经纪，乃得成丧。
先生没后六年，而丁酉（1657）科场之狱兴，皇帝赫然震怒，立置考官举子于重典。语廷臣曰：“朕之此举，正所以重科目也。”[436]自先生以守道不阿得罪权轴[437]，而廉耻退让之道置不复讲，非大圣人乾纲独断，世道人心几何而不澌灭[438]无余也？呜乎，先生往矣，而人品学术卓然周、程、朱、张间。假令先生而在今日，未有不柄用[439]者。惜乎，两楹早奠[440]，不得一施其蕴[441]。先生孝友，本于天性。长兄孝升公以文无害，为黔中幕僚。先生送之赴官，不以瘴疠为辞。后已贵，事之弥恭，书至必拜而后启。弟新虞，善病而羸，为亲调药饵。先生覃恩[442]赐荫[443]，辄先以予之。先生为人，外虽狷介[444]，而中实坦平。弟子侍侧，终日不见喜怒之色。宏奖后进，惟恐不及。有过失必裁抑，使改乃已。丙戌（1646）之役，余小子受知最深，犹忆京兆唱名后，诸举子谒先生于函席。先生曰：“诸君且勿拜，吾欲先见宋生。”因戒阍者[445]曰：“宋生来，虽风雨疾病必纳也。”顾余蹇逢多难[446]，摧颓迟暮[447]，弗克黽勉[448]进修，如游蔡诸君子，光师门而缵坠绪[449]。兹以长公之请，不辞固陋而为之铭，盖不能不欷歔而三叹也！
悲夫先生于万历甲辰（1604）正月初十日，卒于顺治壬辰（1652）十一月廿八日，享年四十有九。元配姜氏，封夫人。男三，长觐征，丁亥拔贡生，娶赖氏；次泰征，荫贡生，娶李氏，继娶陈氏，姜夫人出；次献征，荫监生，娶梁氏，侧室高夫人出。女四人，俱姜夫人出。孙男四，期义，廪贡生；期醇，监生，觐征出。期乐，拔贡生，泰征出；期恒，献征出。所著《语录》十卷，《明善堂集》十六卷行世。康熙癸卯（1663）三月，葬于武陵进溪村善桥之鸥家冲。
铭曰：微言既绝[450]吾道盲，杨墨之道[451]纷纵横。滔滔江汉东南倾，谁其障之周与程。考亭逝矣狂澜奔，夫子特起为干城[452]。仓皇不死非徒荣，薪尽火灭心屏营[453]。坐谈皋比[454]走诸生，手挽濛汜[455]羲轮[456]升。辟雍钟鼓方铿鍧[457]，翩翩振鹭[458]来西京。彼妇之口秉国成，以渭为浊泾水清[459]。斧柯[460]相寻伤兰蘅[461]，逍遥曳杖泣两楹。招魂不来为列星，峨峨衡岳同晶莹。衣冠剑履来幽扃[462]，为千万世留典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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