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居镇的老屋
▲路居镇周边都是田野、果园、池塘和乡村公路,仿佛这个小镇已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不再需要向四面“扩张”,安安静静地酿造着自己的美好生活。
我们走在路居镇的大街上。这里虽然不是一个“城”,而是一个镇,但这个镇已然像“城”一样,有了大街小巷,有了砖砌的房屋,有了旅馆,有了理发店,有了小超市,有了小学校,有了邮政分局,有了律师事务所……似乎在“城”里应有的都有了。只是这里比一般意义上的“城镇”要平静而祥和得多,它周边都是田野、果园、池塘和乡村公路,仿佛这个小镇已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不再需要向四面“延展”,安安静静地酿造着自己的美好生活。平时,只有镇政府是一个显眼的地方,是一个“中心”,但那里没有高楼大厦,没有拱顶,没有纪念碑,只在开放的空间种上树木和绿草。那里其实是一个办理政务和议事的空间,每天出出进进的是一些行政管理人员、乡村干部和前来咨询或办事的普通老百姓,显得忙忙碌碌而又井然有序。
只有到了赶集的日子,小镇上才如同迎来了一个节日,人们从一大早就开始忙活起来,山民、渔民、烟农、果农、小商人、养殖户、匠人等,从乡村的各个角落赶来,他们无论是走路来的、开车来的,还是搭车来的,也无论是带着货物来的,还是空手来的,都显得自由、闲适和松散。他们很快“占领”了小镇的各个空间,坐坐站站,走走逛逛,说说笑笑,讨价还价,一片喧闹繁华,整个小镇因此失去了“中心”,成了异常热闹、拥挤、充满各种时尚、气息和味道的“清明上河图”中的一个“大世界”。
▲一堵迷人的老墙,留下了路居镇的历史记忆。
可是,在七八十年前,这里还不是一个“镇”,赶街也不在这里,而是在一个今天称为“老街”的地方,那时的人们则把那里叫作“街上”,当时只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小村子,仅有30户人家,人口110人。村中虽有短短的几条街道,用不规则的石板镶嵌而成,但总长不到300米,其余的都是土路及空旷的两块斜坡。那时,在土路和斜坡上常常长出一些野草,像兽皮一样一片一片地依附在街面上。因为有了这样一层草皮,街上、街头、街尾就有了一层绿色的“地毯”,前来赶街的乡亲父老们就毫不客气地“借用”这种“高级”设施,在上面摆摊设点,做起了各种各样、形形色色的小买卖。时间一长,当地人就把这种集市自喻或自嘲为“草皮街子”。
从地理上看,路居的这种“草皮街子”跨越了现在的澄江、江川和华宁三个县市,甚至辐射到当时的通海、河西(即现在的通海县河西镇)两县。因此,可以说路居的街子虽小,也很土气、简陋,但对周边村村寨寨的影响却很大。每逢十二地支的子日、卯日、午日、酉日,即每三天一个街期,不仅本地人参与,附近几个县乡的老百姓,特别是那些穿红戴绿赶来“出风”的各民族同胞们,从四面八方赶来,如同集会一样,带着各自的土特产品,带着各自的希望和梦想,来到路居街子聚会、交流和交易。那时的小街子上,热闹非凡,有卖米处、卖布处、卖盐处、卖麻处、卖菜处、卖碗处、卖糖处、卖酒处、卖麻处、卖烟处、卖油处、卖柴处和货郎街等。此外,还有农具摊、药材摊、水果摊、鞭炮摊、瓷器摊、针线摊、拔牙摊、纸墨摊,似乎城里有的东西,这里也应有尽有,五花八门,充满了人间烟火。
▲路居镇的老车站
这些多彩多姿的生活场景和其中所有的生活元素,都发生在这个小街子上,这个小街子因而成了乡村“城镇”最完美的生活容器。让我们感到奇怪的是,即便现在有些事物已经部分或完全消失了,但这个容器却更加撩拨人心。
据洪国相老人的回忆,过去路居的小街子虽然是乡村的一种低级的贸易形态,但也有三大特色。第一大特色是“小街子,大买卖”,也就是说,在路居这样的小街子上,却有很多人是在做“大生意”。比如说,那些售卖大麻、萝卜籽、油菜籽、烧柴和黄烟(晒烟叶)的人,往往就是街上的“大商人”。最显眼的是大麻生意,这种用来纺织的原料,虽然产自华宁县的青龙、玉泉等山区,但消费者却在抚仙湖和星云湖沿岸,这里的渔民每天都要用它们来编织渔网和滑席,所以就需要到路居街上购买大量的大麻。另外,路居盛产黄烟,特别是洪家营、张营和海边村种植的烟叶,由于味道香醇,闻名远近,因此每到中秋节前后,新烟上市,路居街上就摆满了用竹篱笆夹定的黄烟待售。本地70多盘烟榨和通海县的烟榨加工户,就纷纷跑到路居街上,争相购买烟叶去加工成烟丝,然后销往云南各地。那时,每个街子的黄烟销量都在6000斤以上,买主与卖主谈好价钱后,就把黄烟搬到官方的“称捐处”过磅,然后买主按比例缴纳捐税。其他的萝卜籽、油菜籽、烧柴的交易量也很大,因为路居是一个土肥田美的地方,每年都要生产大量的萝卜籽和油菜籽,各地的榨油房因此前来路居街上购买这些油料,而在榨油时又需要大量的烧柴。因此,萝卜籽、油菜籽、烧柴同时成了路居街上的“大宗商品”。
▲路居镇的小巷
第二大特色是,路居街上常常摆满“上海货”和“舶来品”。当时,路居既没人栽种蔬菜,也无人纺线织布,他们饭桌上的蔬菜和身上穿的土布衣裤,都由江川浪广人供应。江川浪广人常常用大木船把这些东西由星云湖经玉带河,运抵抚仙湖南岸,再由那里的挑夫送到路居街上。如果是风平浪静的时日,货船少则三十多条,多则六七十条,满载着各种蔬菜和货物,来往于两湖之间,一片繁忙景象。有时遇到阴雨天气,抚仙湖上翻起惊涛巨浪,再不能行船。那时,就只有少部分浪广人敢于冒险,横渡星云湖,把货物运到螺蛳铺岸边,再改用人挑马驮的方式,运至路居街上,行程达七八公里。这一来当天的路居街上,奇货可居,蔬菜价格可翻三四倍。说来也怪,无论晴天还是阴天,路居街上的蔬菜都能销售一空,从无剩余。当时的路居人习惯把星云湖称为“上海”,把抚仙湖称为“下海”,因此他们不无“自豪”地说,居人吃的是“上海货”,穿的是“舶来品”。我们由此可见路居人天生的豪爽和幽默感。
第三大特色是,路居的街子是“空买空卖”。当时的国民党乡公所设有一项“斤斗捐”,专门对街上的稻谷、蚕豆、麦子的交易者收取捐税,而且把这种特权承包给了一个老妇人。那个老妇人便在街上显眼的地方铺上一床草席垫子,上面放着一个陈旧的簸箕和用来称量粮食的器具—“升”和“斗”。乡公所明文规定,凡在街市上从事粮食(不包括大米)买卖者,只要生意一旦成交,不论数量多少,都必须到老妇人那里进行称量,并根据数量的多少,由买主或卖主缴纳“升子钱”。那个老妇人在称量时,坐在草席垫子的凳子上,两脚直伸,手法娴熟,把“升”或“斗”中的粮食,倒来倒去,抹上抹下,一捧捧粮食似乎在她面前唰唰飞舞……在这个过程中,总有少量的粮食落入簸箕,或从簸箕中“遗漏”在草席垫子上。当时,在交易者与老妇人之间有一条潜规则,即簸箕里的粮食属于买卖双方,而草席垫子上的粮食就归老妇人所得了。由于老妇人所使用的簸箕已经老化,明显有几个漏洞,但买卖双方谁也不敢向她提意见,因此老妇人一有空,就低头把草席垫子上的粮食收集起来,放入她的布袋里。这样一天“工作”下来,除了收取大量的“升子钱”之外,她私下还有四五十斤粮食收入。更为严重的是,某些交易主要么是老妇人的“熟人”,要么是暗地里给她一些“好处”,让她在使用“升”或“斗”时略施手法,朝着对自己有利的方向,要么抹得满些,要么抹得平些。人们都知道,在“一平一满”之间,就会发生“相差几两”的事实,但却是合情合理的,未“行贿”她的一方只能当面吃亏,还得忍气吞声。(www.xing528.com)
在这种情况下,有一些买主卖主为了“合理”逃避捐税,同时也是为了对付那个老妇人的徇私舞弊行为,就开始“空卖空买”。也就是每到街期,这些买主与卖主都是空手而来,在街上闲逛,暗中找到交易对象,并谈好价钱及如何使用“升斗”,然后悄悄约定一个地方,提粮付款。当时,路居的很多粮食,特别是蚕豆和麦子,都是通过这种“空卖空买”的方式,由马帮贩运到雄关和通海。这种方式表面上是空对空的“隔山买羊”,但由于买卖双方都很讲诚信和情谊,极少有欺骗行为。有的卖主与买主甚至成了好朋友,在每个街期都要好好招待买主一餐酒菜,才让其上路。
当然,最有诱惑力的还是街上的饮食摊,从那里常常飘出各种香味,蕴藏着一种魔力,让人拒绝不得。在洪国相老人的记忆中,街上有胡正文和林佩瑶两家卖饭菜的,李宝彬在秋冬两季卖羊肉,其次是卖米线、凉卷粉、豌豆粉、米粉的摊,一家紧挨一家,每一家的生意都很火爆。
那时赶街的人大多是外地人,一早从家里出来,匆匆赶到街上,忙活了大半天,已是饥肠辘辘,不得不在街上吃些食物充饥。这就是我们平时所言的“吃喝”之事,而在中国的传统文化中,一般说来,往往用“民以食为天”来一言以蔽之,把吃的问题上升到了“哲学”高度。但街子上有关吃的事情其实都是世俗之事,是舌尖上的“工作”,俗话说的“人之好吃”其实是一种本能的表现,或者说是人的一种感官享受。所以,很多路居人常常在肚子不饿时,也到街上享受一下“口福”,即口中的福气。
支撑起这种“口福”主要是蒸笼菜、冷荤、小烧鸭、鳝鱼米线、肉米线等等,许多小食摊没有任何名分,也没有什么名贵的菜肴,但它们却是路居街上无法忽略的“美食空间”。一般情况下,这些小食摊的主人,常常就是厨师,他们非常懂得赶街人对“口福”的特殊要求,口味以“鲜”为主,兼顾麻辣和酸甜,博采众长,自成一体,从而形成自己的烹饪特色。比如在烧制烤鸭时,这里的厨师既看火候的强弱、时间的长短,又要随时“察言观色”,重视鸭肉的细小变化,实时处理,锤炼出自己的一套绝技。这样烤出的鸭肉,色香相宜,美不胜收,对人的视觉和味觉都有非同一般的诱惑力。又比如,米线绝对是赶街人最喜爱的一个品种,它分为“鳝鱼米线”“肉丁米线”“豆花米线”“肉米线”等。它们因所加入的配料,也就是当地人所说的“帽子”的不同,而产生“鲜”“辣”“酸” “麻”“嫩”和“香”等不同的味道。这种最简便干净而又别有风味的米线,成了当时街子上不可缺少的美食。
这些当街的小食摊简直就是乡间的一个美食空间、一个多彩的美食舞台。时间在移动,而人们的心灵和感官,特别是复杂多变的味蕾,却更加忠诚于街上的这种美味生活。
赶街人在做生意的空隙时间,或者已经完成了当天的使命后,就三五成群地奔赴小食摊,顾不上人群杂乱、烟熏灰飞、桌污碗脏,他们要么围着摊子坐着,要么站着,要么蹲着,开始吃米线、啃烧鸭、喝小酒、吹牛皮。那一切都是活鲜鲜的现实生活,五味俱全,声响全有,是一个热烈而巨大的生活现场。这一切都跟“口福”发生着这样那样的隐喻,或许根本没人追问它们的意义,它们只是一个个经营吃喝的场所。
那时的路居街子上还有一种季节性的“亮点”。每年从立冬开始,随着山区土蜂蜜的大量上市,街上就会出现一二十个卖烧粑粑的摊子。摊主在地上摆个栗炭火盆,支上炉条,然后让食客们围着火盆,把米香粑粑烤得恰到好处,顺手蘸一下蜂蜜,便美滋滋地吃了起来。当时,粑粑和蜂蜜是分开计价的,粑粑很便宜,蜂蜜也不贵,吃起来简单实惠,别有风味。但人们享受这种“口福”的时间却不长,一般春节过后就没人经营了。
路居街子上也有卖糕点的,只不过全是通海货。据史料记载,清代末年在通海城里,已有多家糕点铺,以卖芙蓉糕、绿豆糕、沙琪玛、云片、月饼、米酥、软糕、口酥为主。路居的刘文寿、施凤高、张祖荫等商人,把通海糕点引进他们的街子,虽然灌注了他们的经商热情,灌注了他们的时间和智慧,也滋润和美化了路居的街市,但也许由于两地的生活趣味不同,街上的糕点始终是曲高和寡,属于小众化的消费品。
洪国相老人在他的回忆文章中,也揭露了路居街上丑陋罪恶的一面。当时的路居街上,也有人为了捞取不义之财,开设了烟铺和赌场,坑害前来赶街的人。烟铺是吸食鸦片的地方,路居街上有三四家,设备十分肮脏,通常在暗室里摆一张床,垫上一床破旧席子,摆上烟具,一些赶街人被诱惑入室,买上几分熟烟,躺在床上便吸食起来。许多赶街人由此变成了“烟鬼”,在吞云吐雾的“享受”中,最后弄得两手空空,倾家荡产。
在卖麻处北边的树林里,每逢街期都有“宝官”在那里铺上两床席子,用盅碟罩着骰子摇宝的方式,公开进行赌博。赌场规定,输者必赔,赢者则由“宝官”抽去十分之一的赌资,叫“打水子”。因此,哪怕赌客手中拥有一定数额的赌注,只要是输十次,也赢十次,手中便一无所有了。因为钱都“打水子”了,所有赌客几乎都是输家。一些经不住诱惑的赶街人,往往把卖货所得的钱输个精光,也有把带来购物的款全部打了“水漂”,造成亲人争吵、夫妻反目的家庭悲剧,甚至有的赌徒当场就相互打斗,大开杀戒,酿成命案。
同时,过去在路居街上还横行着“三害”。第一害是“街捐”。每逢街期,街上就出现一些全副武装的乡丁。这些乡丁大摇大摆、为所欲为,对所有外来交易者收取“街捐”,收多收少都由他们说了算,而且不给票据。若是有谁敢说个“不”字,他们就对谁实施更大的惩罚,骂骂咧咧,甚至大打出手。第二害是“地痞”。路居的街子上也有一些“黑恶”势力,几个流氓地痞一到街天就到处转悠,专门寻找外地客商,借故收取他们的“地铺钱”。如若有人抵抗不交,他们就死搅蛮缠,欺人霸市,让客商无法做生意。第三害是“老母猪过街,见啥吃啥”。此害堪称路居街子上的一道“奇观”,不是猪怕人,而是人怕猪。当时,路居街上和附近红泥寨的几户人家,饲养了几头老母猪。猪的主人为了减轻养猪成本,就故意在每个赶街日的早上,不喂猪食,让饥饿中的老母猪自己跑到街上觅食。这些老母猪又脏又笨,又大又凶,浑身散发着恶臭,张着大嘴,在街上横冲直撞,只要见到可吃的东西,就冲过去“扫荡”一番,要么大开吃戒、大饱口福,要么叼着就跑、边走边吃。大多数赶街人一见到老母猪来了,自知抵挡不了它们的冲击,就避而远之,连连退让,也有的小孩因为跑不快,常常被老母猪撞倒,吓得哇哇大哭。许多菜摊、水果摊、小食摊常会因此遭受不同程度的损失,不仅被老母猪吃掉很多,同时也被它们弄脏地方,再也卖不出去了。
即便如此,路居街子依然是老百姓产生梦想的地方,他们在这里互通有无、交流信息、兑现希望、享受美食、展现盛装、娱乐恋爱、传承本土文化,每一个赶街人对每一个街期都充满热情和希望,哪怕他们显得很质朴、很笨拙、很天真、很忙碌、很辛苦,甚至有几分接近古板和原始,但他们的生命却因此饱满起来。我们也因此看到了昔日路居人的真正表情、姿态、脾性、风格、观念和智慧,这样生动的街子也充分显示了它对一个“城镇”的重要意义,似乎可以完全包容人类城乡文明的方方面面,也改写着我们生活方式的进化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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