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冉
今年是我上大学20周年。也就是说,我的大学四年是1998年至2002年,名副其实“跨世纪”的大学生。作为1980年前后出生的人,我们在童年时代时对于“21世纪”“下个世纪”“新世纪”的憧憬,是21世纪的当代孩子所无法理解的。
在我幼小的想象中,20世纪的冰雪到了21世纪就会立刻消融,这个世纪的问题,到了下个世纪就会瞬间瓦解,新世纪就等于新世界。当然,到了读大学的年纪,已经不会这么幼稚了。日子一天一天过,每一天似乎都和前一天相同,但变化也并非只在世纪末的一瞬间才会发生。
高考完,阴差阳错填报了杭州大学的志愿,报到的那天,校名怎么就变成浙江大学了?一开始要听小喇叭吆喝,到寝室楼下接电话,从哪天开始突然能在寝室里打长途电话了?BP机和小灵通流行了没多久,怎么就没有了?大一、大二时每周都能收到的信,什么时候开始变少的?北约轰炸了我国驻南斯拉夫大使馆、三个前辈去世了,新闻系并入人文学院、金庸来当院长了,《都市快报》创刊了,OICQ流行了,寝室里出现电脑了,大家都有手机了……世纪之交,这些大大小小的事情陆续发生着。
借着给沈老师交作业的机会,我来怀念一下我的大学,怀念一下再也回不去的城市和日子。
我是从豫东一个小县城考上杭州大学的。在上大学之前,最远只去过省会郑州市。那时高铁还在遥远的未来。从我家到杭州,要坐19个小时的绿皮火车。来报到的时候,和一个考进杭州大学计算机系的高中女同学同路,第一次知道有人是会晕火车的(她本人也第一次知道)。那个女生上车不久就开始反胃,接下来的十几个小时,在呕吐和昏睡中交替度过。后来的四年,春运暑运我们常会结伴回家(她会吃药预防晕车),买过站票,见识过火车上的厕所里塞五个人这样匪夷所思的场景,也算是结下了轮子上的革命友谊。2018年7月底,高中毕业20周年的聚会上,我见到了大学毕业后就没见过的她,两人紧紧拥抱,一阵唏嘘。
在上大学之前,杭州于我,只活在白居易的诗里。“直把杭州作汴州”的那一句,我们汴州人也很熟悉。下了绿皮火车,出了嘈杂的杭州火车站,杭州才在脑海中转变为实体。
父母送我到校,我自告奋勇地领他们去报到的体育馆,却迷路穿行到了东横,转了向了。从此知道在江南,横平竖直的路少有,东西南北的认路法是行不通的。
后来在杭州度过四年,时不时会受到一些类似的文化冲击。有次全寝室一起去绰号“小狐狸”的室友家玩,每人都被分配了一些家务,我的任务是买葱。这还不简单!拎着两块钱的大葱,我像个得胜归来的将军。“小狐狸”看了,一脸不可置信:“这哪里是葱,明明是大蒜!”哈?我表示想不通,明明大家说的都是普通话呀!中国文化真是博大精深。
江南的气候,也是和北方截然不同的。在北方,热是暴晒艳阳,冷是凛冽寒风。而在杭州,梅雨季潮到褥子长霉,冬天冰冷的湿气又侵心蚀骨使人无处遁形。雨多,雪少,所以出梅的大晴天和偶尔的下雪天,适合逃课。
我家那边的自来水是地下水,温度很低,是不敢用冷水直接冲凉的。而在学校,浴室收费一次3元,可以换两串炸里脊,是笔不小的开销,故而我一年中有多半时间是在寝室楼的水房洗澡。水龙头是没有花洒的,只有一个水柱直冲下来,憋口气冲过去,水柱砸在身上,像个小小却有劲的拳头。广告班有个酷酷的短发女生,就连冬天也在楼道一头的水房洗澡,穿着男款的大短裤,端着脸盆哼着歌在楼道里来回走。
还有很多无关紧要的南北差异,比如读大学之前我只见过卷状的白色卫生纸,刚到杭州,就觉得一刀三色粉绿黄的美洁面巾纸好新奇呀。
但是,最大的冲击还是饮食差异了。近年常有所谓甜粽咸粽之争、元宵汤圆之争、各式月饼之争。在杭州上了四年大学的我,练就了一个兼收并蓄的胃,甘作“骑墙派”——美味当前,站队这种举动多么得不偿失!虽然远离故土,偶尔想念家里的烧饼、凉皮、荆芥凉面,但三食堂的蟹炒年糕、早餐的糍饭团、食堂旁边弄堂的炸里脊、寝室楼下小店的贡丸汤、知味观的鲜肉月饼、新丰小吃的鸡粒包、街头小摊的葱包烩、塘栖同学给的枇杷、慈溪同学带的杨梅、室友那儿抢来的笋干和山核桃,给味蕾带来的慰藉是新鲜、厚重、丰满的,也是后来我回到北方以后屡屡念及便勾起馋虫的。
大学毕业后离开杭州到北京读研,之后留京定居,我在长江以南生活的时间,就只有大学的四年了。我打江南走过,不是归人是过客。但这路过的风景,带着氤氲水气,带着油润绿意,在心底长存。
马一浮先生作词的浙江大学校歌里唱道:“惟学无际,际于天地……昔言求是,实启尔求真。”然而,在大学阶段学了什么,我一概不记得了。隔壁班的邢同学说,当年班主任吴老师曾在黑板上写下TRUTH,说,你们未来工作的核心是“真相”。她当时“为之一振”。而这么有意义的场景,我完全没有一点印象了。对不起马先生的叮嘱,对不起吴老师的教诲。
记忆中残存的,都是课堂上尤其是非专业课堂上更接近娱乐的部分,只对那种“哇,有片子看”“这节课好轻松”的雀跃感历历在目,比如俞虹老师在主持人课上放奥普拉脱口秀专访迈克尔·杰克逊的节目,胡晓云老师在广告策划课上放戛纳广告节的获奖作品,徐忠民老师在美学课上放悠扬的纳西古乐,徐敏老师在“大众传播与社会性别”课上放茱莉亚·罗伯茨的《永不妥协》,张卫中老师在大四没几个学生上的“中国文化概论”课上放了半个学期的1987版《红楼梦》,毕玲蔷老师在外国文学课上读卡夫卡和拜伦,并发出尼采式鄙夷的呐喊:“我孤独,你配吗?”哲学老师带我们去爬保俶山葛岭找抱朴道院的教学方法,……现在想来,我系的课堂真可谓丰富多彩。
老师们的颜值和气质俱佳,以沈爱国老师为代表的帅,以朱菁老师为代表的美,使人赏心悦目,如沐春风。其他老师亦各有风采气度。(www.xing528.com)
大学时,班级更多是名义上的概念,寝室才是活动的基本单位。大一新生报到的那天,大家陆续到寝室里,待在自己的床铺上,挂着羞怯的笑,偶尔聊两句。直到傍晚时分,丹丹摆出材料,教大家用空心塑料棒折五角星,气氛立即融融,一体感油然而生——“气场丹”的组织协调能力由此众目共睹,之后从班长到条线“名记”,乃至跨界教育,无一不大放异彩。
大一时我们寝室的人一起去过西塘。那时的古镇十分清净,有好吃的麦芽塌饼。大家还一起去杭州的同学家看碟:在“小狐狸”家看《大白鲨》《深海圆疑》,在璟璟家看《史上最大作弊战争》《催眠》;我们还一起尝试看过狮子座流星雨。后来集体活动渐少,有人谈恋爱谈得意乱情迷,有人看小说看得昏天黑地,但同居一室,卧谈会、熄灯后的杀人游戏、听“伊甸园信箱”里万峰骂人,这样的群体性节目是没人缺席的。叽叽喳喳,七嘴八舌,黑暗中碰撞着噪声,流淌着欢乐。
很多时候大家两个一组、三个一群地开展活动。在《还珠格格》播出的时间,挂着电视的三食堂就成为娜娜和“小狐狸”准时赶赴的“胜地”。学校的其他“还珠拥趸”也从各个角落涌向那里,像是要共襄什么盛举。
我和邱邱曾经一起打工。那时《都市快报》初创,找人贴宣传海报,我们俩骑着自行车去应聘,然后流窜于杭城各小区,趁人不注意就在公告栏、楼道口贴上一张,因形迹可疑还曾被正义的大妈围追堵截。那时还没人知道这份报纸以后会有多大的影响。
前几天去普吉岛参加娜娜浪漫的婚礼,4幢219室的8个女生又一次重聚。从一起折五角星的那天至今,20年过去,我们这些花儿,都没有老,都还在开,并为曾陪伴彼此开放而感到幸运。
寝室之外,并肩战斗过的有系报的同事。大概是在金庸“大侠”来做人文学院院长的时候,挥毫题写了“新闻与传播”的报名,小报以此为契机改版,我跟对面寝室的曹歆开始做专题版的编辑记者。当时儒雅的黄旦博士从美国访学归来不久,任副系主任,我们俩去做了他的专访,并攒了一版“走近黄旦”的专题。同寝室的娜娜做另一个版的责编,完好地保存了这张1999年11月30日的报纸,今日翻出,我跟曹歆回头再看,竟不觉得当年的提问很没有水平,不禁为年轻时(我17岁,曹歆19岁)的业务能力暗自得意。系报的小团队还曾经冒着微雨彻夜在西湖边游荡,谁的青春时代不曾搞过行为艺术呢?
大三下学期开始准备考研,“西一”教学楼三层的一个小教室,只有几排座位,总没有课,就成了我固定的自修教室。还有经管学院的一个男生、一个女生,物理系的一个男生,每天就是这么四个人,各自看书,或趴桌睡觉。临近期末,我跟经管学院的两个不知不觉有了只言片语的对话,物理系的男生仍然沉默。突然有一天,那男生买了整个西瓜拿到教室里说:“大家一起吃吧!”攒了大半个学期的无声默契,化成这一刻会意的笑容。
还有10幢416室的兄弟们,“童羊”“阿花”“大熊”、师弟楼巍……喜欢摄影的“阿良”把他们闪光的青春定格在了胶片上。
大学时代的朋友们啊,有的友谊历久弥坚,有的已经散落天涯。不管怎样,正像歌儿里唱的,“好在曾经拥有你们的春秋和冬夏”,使我的回忆绚丽多彩。
记忆像损失了大半的拼图,只剩下一些碎片无处安放。
暂且在这里记下这些碎片:4幢大妈“莫文蔚”;每月60元补助和南门可以取10元现钞的ATM机;我斥巨资220元购入的心头大爱松下CD机;广播里的陈丹、石磊、小涛、谷勇华;班级西湖划船时朱同学的落水;录音“乐小虫”的演出做广播新闻作业;校园风采大赛上的“牙箍黑妹”;“一·二九”大合唱《让世界充满爱》;铺着石渣的操场和绑在鞋子外的四轮滚轴;体育馆的跳舞机;去图书馆四楼看《灵异第六感》和《燃情岁月》;军训的投稿和半夜拉练去军营打靶;暗房课和浴室旁边的冲印店;北门外的录像厅;永谦的高晓松、老狼、朴树、叶蓓和达达;考研完去网吧刷夜看《流星花园》;在丹丹电脑上看《幽灵公主》;2362信箱和毕业前撕掉的一大袋信;离校前一晚看男生打夜场篮球,数学系某同学骨折的鼻梁;在东站和“小狐狸”分别后止不住的悲伤……
毕业后去清华读研,换了专业,领略了另一种校园:一种更朴素的、务实的、有正气的校园,然后熬夜做论文,焦虑地求职,紧张地答辩。相比起来,大学本科的四年,是散漫的,无忧无虑的,飘着满园的桂花香的。遍寻物料作怀旧线索时,我找到了2002年在《都市快报》刚刚工作十天的职场新人“小狐狸”写来的信,里面说“我怀念我一无是处却不担一点责任的学生生活”,少年不识愁滋味,这才是大学生活能那般美好的真谛吧。
转行以后,我再没有真正从事过新闻工作。刚上大学时对战地记者的崇敬、对深度调查的向往、对媒体行业的憧憬早已褪色,手锈笔霉,更没有铸就可以担道义的铁肩,只是被时代裹挟着向前,做一份平淡的营生,应付家庭琐事,在闲暇看一朵花、一只虫,过自己的小日子。但我仍会像关注娘家人一样默默留心媒体动向,祈祷昔日同窗在那日益严峻的媒体新生态中杀出新天,安然无恙。
如今,手机拍摄如呼吸般自然,拍照发朋友圈不费吹灰之力,它们成为我们的“外挂”大脑,使生活的一切有迹可循。关于影像资料寥寥的当年,我有时候会想,经过年月发酵的记忆是可靠的吗?这些事曾经真实地在我的人生中发生过吗?
想起我的大学,感觉自己永远年轻,永远热泪盈眶。
金冉,浙江大学新闻系新闻学专业1998级本科生,清华大学硕士毕业,现供职于北京信息科技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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